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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國陽一口氣吃掉了半隻燒雞,一碗雲吞,兩份麵條,三個蝦餃,四個叉燒,還喝了五小杯檸檬茶,才略顯滿足地擦了擦嘴,打了個嗝。

“爸,你廚藝好像又進步了。”

甘有為見兒子胃口這麼好,懸着的心終於徹底放下,能吃說明身體沒有太大問題。

“不是爸廚藝進步了,是你餓了。要不要再吃一點?”

“不了吧,也不能吃太飽,再說這是店裡的飯菜拿來賣錢的,吃太多不好……”

站在門口的堂叔甘有堂進來,嘆了口大氣,道:“吃吧吃吧,國陽你多吃點,反正吃不掉放在後廚也是壞掉啦~你看看,這大中午的,一個人都沒有。這店才開了半年,生意就差成這樣。有為,真是對不住,把你從大陸招過來,引你進火坑。”

甘有為連忙擺手,道:“是我自己想來的,再說你們找我來時也沒誆我,直說店裡經營艱難,需要一個有拿手活的廚子。我一身技藝,自認為可以力挽狂瀾,哪知道……”

“哪知道這老美山豬吃不了細糠!用料足,手藝好的飯菜他們吃不慣,捨不得!就他娘喜歡吃唐人街的炒雜碎!我干!”

甘有堂接上話茬,兄弟二人皆愁眉不展,為了門庭冷落的生意和每個月不菲的租金而發愁。

甘炳光、甘有堂父子二人在美打工十多年,老頭一直在唐人街中餐館做總廚,甘有堂則為餐廳做管理。

他們攢下一些積蓄,想着結束打工生涯,做一回老闆,有一家屬於自己的餐飲店。

經熟人介紹,租下了這間位於田德隆區鬧市口附近的店面,半年前裝修完畢開業大吉。

這間鋪面的東主是唐人街一個廣東人,叫陳耀明,開店之前將這地段吹的天花亂墜,說風水好,是田德隆區最繁華的區域,住客、遊客、白領都很多,生意絕對差不了。

五年租金,一年就能回本,後面都是賺的。

結果等到開業才發現,這地方的確位於繁華區域,住客、遊客、白領是很多,人流量充沛,他們也三番五次考察過,確實沒問題。

卻不曾想這裡流浪漢、嬉皮士、小混混也多,他們總是在飯點和傍晚成群結隊出現,在周圍遊盪,偶爾也來這家店打秋風吃東西。

他們買不起貴的餐點飲料,總是點些便宜的炒飯、茶水,一坐就是一下午,佔著位置導致一些想吃飯的遊客、白領都不敢進來。

這些人趕又趕不走,想培養成客戶群體也不可能——他們願意付點錢買吃的就不錯了。

甘家菜館的消費客戶定位是城市中產,甘炳光做了多年總廚,一心想在舊金山開一家有檔次的中餐廳,改變美國社會裡中餐是低端快餐、炒雜碎的刻板印象,弘揚博大精深的中華美食。

結果這麼多流浪者、嬉皮士,還有很多嗑藥的群體,讓中產消費者根本不敢到這家餐廳里消費。

甘炳光秉持着中國人吃苦耐勞,堅信埋頭苦幹總能得到上天眷顧的性情和心態,堅持走中高端路線,在食材、用料上不降低標準。

他覺得酒香不怕巷子深,堅持做下去,總有一天能把口碑打出來。

靠着這點,餐廳的外送生意做的倒是不錯,增加了一些收入減少了損失。

但距離回本乃至盈利,那是遙遙無期,畢竟外送只是補充,連租金都覆蓋不了。

餐館很快入不敷出,後廚工作量嚴重不飽和,廚子拿不到足額工資,辭職不幹,只能老爺子親自上陣。

後廚是個力氣活,甘炳光有經驗但年歲大了,兒子甘有堂不是廚子的料,本地其他廚師一時半會兒招不到合適的,人家見店裡生意不好也不願意來。

愁眉不展時,他突然想起遠在大洋彼岸,老家甘家村有個同宗的侄子甘有為,他家是村裡的大宗,繼承了老太爺的甘家菜譜,如果能讓他來美國合夥做廚,或許有一線希望。

抱着試一試的心態,甘炳光輾轉聯繫上了遠在萬里之外的甘有為,一通遠洋電話交流後,甘有為竟答應下來,表示會帶著兒子遠赴重洋,來甘家菜館助陣。

當時恰逢中美蜜月期,根據1965年的《移民法案》和中美建交後的協議,每年有四萬中國人能赴美(大陸台灣各一半),移民的限制大大鬆綁。

在甘炳光父子的幫助下,甘有為和兒子甘國陽順利來到舊金山,開始在美國的生活。

甘炳光本擔心侄子徒有其名早已荒廢了廚藝,不會燒甘家菜,但他到來後親自下廚燒了一桌飯菜,讓甘炳光這個資深大廚都伸出大拇指,這廚藝水平是沒話說。

可光廚藝好是沒用的,1979年美國經濟發展停滯,加州地區爆發了經濟危機,洛杉磯、薩克拉門托、舊金山、奧克蘭等地都陷入嚴重的經濟衰退。

1980年里根上台,發布了經濟改革計劃,可並沒有見效,相反到1981年美國經濟已經進入了滯漲的泥潭,失業率高漲至8%,道瓊斯指數從1965年的2600點跌到800點,而且還在繼續下行中。

大城市有了空心化的趨勢,大量新移民和中產將家搬到了郊外的衛星城,舊金山的旅遊觀光行業也遭受重創。

流浪漢、犯罪者、癮君子成群結隊佔據街頭,餐飲行業的生存環境越發惡劣。

這不是廚子的廚藝好壞所能決定的,甘有為縱使有驚天的廚藝,客人不上門、上門的不做生意,也無法挽狂瀾於既倒。

幾個拎着手提包,穿着黑色網襪和緊身短裙,戴着各色假捲髮的男同性戀推門而入,找了個地方坐下後朝着甘有堂招招手,喊着要一屜鍋貼。

甘有堂翻了個白眼,搖着頭暗罵,這些個臭玻璃每次三五成群,結果和小雞似的就吃那麼一點點,吃完了還不走,賴在餐廳里聊天打牌。

你趕他們,他們還和你撒嬌、拋媚眼,真讓人消受不起,拿他們沒辦法。

他們坐下後就嘰嘰喳喳開始聊天,很快點起了煙,甘有堂不得不招待他們,而甘有為起身去後廚做鍋貼。

甘國輝正好從樓上下來,手裡捧着個籃球,和甘有堂說自己去打球,便要離開。

甘國陽忙起身體叫住他,道:“喂!國輝,去打球?帶我一起啊!”

甘國輝道:“國陽哥,你病剛好,能行么?再說了,你不是不愛打籃球么。”

“誰說我不愛打球的,我這大高個,不打球不是可惜了。之前,我是沒適應呢。”

“嘿嘿,我就說嘛,你這個身材不打籃球真是浪費了。走,一起去吧,反正店裡也沒生意。正好,伱幫我去教訓教訓陳星那小子。”

甘國陽路過那幾個“鶯鶯燕燕”的時候,其中一個伸手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另一個摘下腦袋上戴着的波西米亞花環套在了甘國陽頭上。

幾個人嘻嘻鬧鬧地笑了起來,還衝着甘國陽拋起了媚眼,弄得甘國陽渾身起雞皮疙瘩。

看着這些稀奇古怪的人,他腦子裡突然想起電影阿甘正傳里的一首歌,叫《舊金山》:

If you'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如果你要到舊金山)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記得在頭上戴幾朵花)

If you'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如果你要到舊金山)

You're gonna meet some gentle people there(你會遇見許多和善的人們)

For those who come to San Francisco(對那些來到舊金山的人們來說)

Summertime will be a love-in there(那裡的夏日時光將充滿了愛)……

他摸了摸腦袋上的花環,沒有摘下扔掉,而是笑了笑,戴着它就和甘國輝離開了餐廳。

鶯鶯燕燕們抽着煙,集體默默地望着阿甘離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