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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一十五章夜奔

是運氣好到爆棚,還是衰到極點,者洞根自己也說不清楚。

大家都在忙着搭木籠檯子、跟牆頭守軍對射,寧谷寨這十幾個人被打發到林子里去弄吃的。

一直以來便是如此。每個頭人都有幾百上千手下,漢人管他們統統叫做苗夷,但貴州這裡苗人居多,也有些土家人,寧谷寨這樣的彝人是少數。語言半通不通,這幾個人少了沒事多了添亂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所以便被安排打雜:砍柴、綁火把、搜羅吃食什麼的。

等眾頭領商量完去找安長老,大家就亂鬨哄一窩蜂走了,誰也沒想起寧谷寨者二當家的還在林子里——像以前很多次一樣,大家把他給忘了!不過也沒啥,貴陽以西千里之地都是奢安聯軍的地盤,每次他們都能自己再找回來。

者洞根們也知道,在大家眼裡自己這夥人就是湊數的,誰也沒真指望他們能帶回多少蘑菇蛇雀來吃——幾萬人的大軍若是真指望他們這幾位供應飲食,那就不用等官軍來打了,都得餓死。所以他們也沒甚壓力,每日先在林子里找些東西把自己肚子填飽,然後就是磨洋工,耗得天色差不多了再回來,若是走得太遠,在林里睡一宿也是常事。

各寨下午退兵時,者洞根們還在十幾里外的山裡美美地睡着,完全不知道這回事。等他們睡醒了往回走,驚喜地發現早先下的套子竟套住了只獐子!

那就吃啊!

生火、洗剝、穿上木棍架火上烤……大家興高采烈地吃得滿嘴肉香,等他們抹抹油嘴用土熄了火堆向回走,正好是張芳他們出城的時候。

看到遠處山道上蜿蜒的火把,者洞根自我解嘲地罵了一句。他當然不知道這支隊伍是官軍,只當是寨主們又把他給忘了,扔下自己開拔了——這種事以前發生過很多回啦。好在習慣成自然,寧谷寨的好漢們都不在乎其它寨子的人怎麼看自己,反正吃飽了肉腳底下有的是力氣,緊趕幾步,一頭便撞在張芳和黃雲清兩支隊伍的中間!

都是老軍務了,黃雲清豈能不知道張芳肚裡打的如意算盤?不消說,方才發毒誓時,黃副將也偷偷加了些零碎佐料——黃副將比張大帥更狠,張帥加的只是個“才怪”,而他加的則是“了你”兩個字,於是那句毒誓變成了“如果哪個如何如何,便天打五雷轟了你”!這種冠絕天下的賭咒方式是黃副帥的獨家發明:無論俺老黃怎樣違誓,一律天打五雷轟了你!堪稱毒誓中的絕絕子、yyd!

張芳把老弱輔兵全留作後隊,看着他們磨磨蹭蹭地在前面十來丈外拖着腳拄着棍有些還背着鎧甲兵仗墨跡,心急如焚的黃副帥想過足足一百次乾脆叫兒郎們直接衝過去。但再想想,打完了仗還得在水西弄片地,怎麼也不能這時候跟張芳撕破臉,心裡那個恨啊!恰恰就在這時,者洞根一伙人大大咧咧地從旁邊草木間冒出來,直插在兩支軍隊的中間!

懵懵懂懂地插進兩支隊伍中間以後,在火把閃爍的光影里,者洞根突然發現:前面那幫傢伙破破爛爛的衣着怎麼跟各寨各族都不一樣?再回頭看看——山神河神龍王神喲,身後幾丈外那支隊伍竟打着火紅色的大明軍旗!

走在前隊末尾的幾個傢伙突然覺得身後趕上來一伙人,也下意識地回過頭來看,猛地見到塌鼻凹目厚厚的包頭布上還插着鳥羽的者洞根們不由得大驚失色!

“苗賊殺來啦!”凄厲的叫聲刺破了夜空。

都發現了異常的寧谷寨的好漢們也好不到哪裡去,眾人一邊發出驚恐的呼叫聲一邊紛紛向山路兩旁縱身躥逃,攪得夜色里漆黑一片的草木叢到處簌簌亂響。這幫好漢那滿肚子獐子肉可不是白吃的,體力那叫一個充沛,短短几個呼吸間,山道兩旁黑乎乎的林木全都劇烈地搖晃起來,真像有千軍萬馬隱伏其中。

“中伏啦!”這是黃雲清的第一個反應,也是他頭腦中冒出來的唯一的念頭——怪不得這幫蠻子這麼輕易就退兵了呢,原來是要引老子出來打埋伏啊!

“有伏兵,快退!”黃副將對親兵吼了一聲,當機立斷撥馬便走。

“讓開讓開,保護副帥!”

“敵襲,敵襲!”

“中伏啦,賊軍設伏啦!”

最開始喊的是黃雲清的幾個親兵,不消片刻全軍都喊叫起來。空谷傳音,回聲激蕩,幾千個軍漢的喉嚨同聲大吼,漫山遍野響起排山倒海奔雷般的咆哮聲,一陣又一陣滾滾襲來,連綿不絕。

別看張芳的輔兵們剛剛還走得稀鬆拉跨,這一陣喊叫彷彿喚醒了沉睡在他們身體里的怪獸,一個個陡然間精神抖擻大展神威,扔下背上背的鎧甲兵仗轉身向著來路撒腿疾奔,哪裡看得出方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與張大帥一樣,黃元清也是親自率領兩個最精銳的戰兵營做大軍的前軍……那又怎樣?還不是轉眼間就被張大帥那些輔兵嗷嗷叫着沖了個七零八落!

再說張芳,正樂滋滋地在隊伍前面向美好目標疾行,猛聽到後面的喧嘩,開始以為是黃元清終於耐不住性子往前趕沖了後隊,剛罵了兩句便發現了不對勁,立刻明白了過來:這是他娘的中伏了啊!苗賊已截了後隊,甭問,前面鐵定是重兵當道啊!這種大虧不久前在養龍坑剛剛吃過,張大帥回想起來至今心有餘悸呢。繼續前進是絕對不行的,唯一的生路在後面!

跑吧。

大帥就是大帥,同樣是跑,這時節就能看出軍事素養的高下了。張芳大吼着命令親兵們:“將火把速速熄了!”

敵暗我明,你舉着火把跑,不是給暗中埋伏的苗賊們當活靶子么!至於是否看得清腳下的山路,怕什麼?那麼多營兵不都還傻傻地舉着火把照亮么!

張芳和十幾名馬衛嘴裡吆喝着,竟自從自己的隊伍中直蹚回去。

幾個游擊營官全看到大帥和親衛們滅了火把從自己的隊伍里橫衝直撞地往回跑,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當然有樣學樣,等張芳跑過,也叫營衛滅了火跟着跑,於是隊官學營官,把總學千總,果長學把總……最後全軍都把火把扔了,摸着黑在山路上向來路狂奔回去。

恐懼在蔓延。擁擠、拉扯、碰撞、跌倒、踩踏……不少槍兵早已扔掉了礙事的長槍,橫在狹窄山路上的那些長槍絆倒了許多人,這些人的身上馬上被無數雙大腳狠狠地踏過,有的摔倒,與地上的人撕扯在一起,雙雙再絆倒更多的人。步弓、箭壺、刀鞘滿地都是,隊列徹底亂了套,身邊已不再是熟悉的同伴,每個人都覺得旁邊的傢伙像苗賊,有人拔出刀,向伸手抓住自己的傢伙捅了過去!

慘嚎聲響起。

“苗賊殺人啦!”

營兵們崩潰了。手裡還有武器的每個人都在大吼着在黑暗中用力向四周揮舞、劈砍、刺擊,直到被同伴的武器擊中,或脫了力,摔倒在山路上。

張芳等人畢竟有馬,又佔了第一個起步的先機,不到兩柱香的時間已穿過自己的後隊,追上了黃元清的隊伍。本就在恐懼中逃命的人群突然被一支馬隊追上,愈加的驚恐,很多人跪在地上口裡大喊饒命,也有人揮舞着武器絕望地向來騎刺去。張芳和親衛們當然不會搭理跪地求饒者,但對襲擊都做出了本能的反應。

不論整軍戰力如何,能給總兵大帥做貼身馬衛者,哪個身手不是千里挑一?又有馬背上的高度優勢,那些慌恐中的營兵紛紛慘叫着倒下。

此刻,黃副帥和他的親衛們也差不多跑到自己隊伍的末尾,火把照耀下,前面的山路上已沒什麼人擋路了,黃元清稍稍鬆了一口氣。身後自己兵卒們的慘叫聲已越來越遠,不過黃副將不會太在意:總會有些人逃回來,到城下收攏一下,大不了到城裡再抓些人,不又是一支威武的雄軍?驀地,幾人聽到一陣尖利的驚呼聲傳來,隱隱還有馬嘶聲與呵斥聲。幾名親衛對視一眼:“副帥快走,我們擋一擋!”

黃元清不再廢話,正待揚鞭催馬,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混賬東西,老子你也敢捅?”緊接着就是“啊”的一聲慘叫。黃元清心裡一動,放聲大喊道:“來者可是張大哥?”

遠處有人回應:“黃老弟,等等哥哥!”

二位終於見面了。

兩個軍頭都是老軍務,碰面交談了沒到半盞茶的功夫,便把整件事猜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不由得面面相覷。啥也別說了,收拾殘部回貴陽吧。

進了城,二將理直氣壯去找李經武:“李大人,末將等遵您的命令去收復威清,安賊早已在半路上設伏,足足有兩萬多賊人啊!俺們哥倆好一番血戰方才僥倖突圍出來,兒郎們折了一半多。這撫恤……大人您得給末將等一句明白話!”

好吧,二位倒沒有全撒謊:出城的有八千多人,回城的只剩下三千五。

天色亮起來以後,伏在路旁草里的者洞根們壯着膽子向山路探頭探腦地窺探,驚恐地發現滿地都是死的或奄奄待斃的大明官軍。於是趾高氣揚地找到水西聯軍……從此往後,所有寨主頭人,甚至連安邦彥本人都對寧谷寨的好漢們刮目相看,畢恭畢敬了……

縱然如此,安邦彥也下不了決心強攻貴陽,不過,他也改變了一點策略:每隔十天半個月就來一場騷擾戰,他要得到一個完完整整的貴陽城。

王爾善到底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