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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使節

不止關盛雲,帳內眾人一下子全愣住了。

這幫人,要麼是多年跟着盧勇的親隨,在打土匪這個專業領域逐漸積累起豐富的實戰經驗、要麼是屢次從圍剿中脫身的山賊,在對抗官軍的職業生涯中展現過無與倫比的智慧,為了“有口飯吃”這個崇高的理想,此時此地,曾經不共戴天的兩伙人終於歷盡坎坷走到一起……但是,他們想象中牆高壕深兵精糧足,而且占絕對數量優勢的官軍,跑來給窮途末路的山賊下戰書這等千古奇事,饒是各位好漢見多識廣,也是聞所未聞,一個個呆若木雞!

羅師爺畢竟肚子里很有些墨水,神木縣再不濟,知縣老爺也算官場中人,第一個隱隱的感覺到了異常,迅速起身邊撣土邊給關盛雲遞了個眼神:“此事有異,不妨靜觀其變。”

關盛雲也回過神來,點點頭,問道:“來的什麼人?現在在哪裡?”

營門卒俯首回道:“稟大帥,來了三個人。現在在營門口候着呢。”

關盛雲掃了眼眾將:“都聽聽吧。三個營官(包括輔兵營)留下”,用手一指親衛小廝劉建林,“你也留下。其他人帳外列隊。”繼而對羅師爺點點頭,“您幫我參謀參謀”。

然後命令門卒:“帶使者進來!”

生怕被關大帥放了鴿子而急於表現出自己價值的羅詠昊,趁着空當跑到帳外匆匆布置一番,又折回來,跟幾位“將軍”如此這般的交代了幾句,然後在關盛雲側後擺出一副氣定神閑勝券在握的架勢站好。

榆林府派出的使者是主簿馮吉祥——武將們都不怎麼會說話,這等重任文官們可不敢交給他們,搞砸了大家誰都擔不起責任;勇闖亂兵營的“孤膽英雄”周持正已經“隻身涉險”過一次,從臭氣熏天的兵營里回來以後,後怕了好幾天,聽說又要派人去賊寇那裡下書,捂着腦袋就說受了風邪要去找大夫治病,這次是打死也會不出頭了;其他官員也都怕進賊窩,一級壓一級,於是千鈞重擔最終便落到正九品的馮主簿肩上。蕭長華連嚇唬帶糊弄,拍着胸脯答應回來就升縣丞不去後果自負,萬般無奈,馮主簿只能一步三回頭地帶着兩個蕭長華的心腹侍衛出了城,心驚膽戰地走向關盛雲的臨時營地。

蕭知府想得很全面,為了增加使者說話的分量,特地讓馮主簿穿了知縣的官服。馮主簿考慮得更周到,臨行前用白布寫了個斗大的“使”字拿根竹竿挑着——大家都知道,馮主簿是想提醒對方“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遊戲規則——蕭長華正在城頭目送馮主簿離開,耳邊傳來一聲輕喟:“希望賊人那裡有能識字的吧……”循聲轉睛望去,已經霍然而愈的周通判玉樹臨風般站在身旁,二人相視會心一笑。

關盛雲讓部眾挖壕溝建營牆,本是為了引開眾人注意力,自己和心腹商量準備跑路。可這番熱火朝天的景象,在三位不速之客眼裡則被解讀出另一重含義:看來,這股“巨寇”對榆林府可謂志在必得——這分明是在建立總攻基地啊!

巨大的恐怖感幾乎將他們當場吞噬,連帶領他們入營的營門卒都注意到,短短百十步的距離,幾位官爺一路上抖個不停。幾個從出生就沒見過官爺的土鱉開始以為官家就該這麼抖着走,還想學呢,後來才意識到這純粹是嚇的,羞愧轉為憤怒,大聲呵斥起來,於是幾位走得更加抖擻了。

沒怎麼受過專業軍事訓練、奉命在帳外列隊的隊官們本就是賊頭目,站得不可能齊整,見到使者過來,都想湊近看個真切,不覺間便形成了一個半弧形半遠不近地虎視眈眈。馮吉祥平日哪裡見過這許多歪瓜裂棗的近距離逼視,簡直是拖着腳一步步挨到帳前,垂着頭,弓着腰,雙手高高地擎着那根挑着“使”字白布的竹竿。

挨到帳門口正想往裡邁步,“大膽!”暴喝的同時,一把鋼刀刷地一聲橫在馮主簿的面前——“下馬威”!羅師爺剛剛交待過的。緊接着幾雙髒兮兮的大手便伸過來,把三位渾身上下摸了好一通。兩個侍衛的佩刀理所當然都被摘走了,皮甲也被扒了,馮主簿腰間的玉墜也被順手扯了去。

好個馮主簿,眼看着雪亮的刀鋒離鼻尖不到一寸,居然沒有當場一屁股坐到地上,真可謂渾身是膽!雖然高舉的白布招子抖得更加劇烈,馮主簿大義凜然地閉着眼小聲念叨出一連串的:“好漢爺饒命,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好漢爺饒命……”義正詞嚴擲地有聲,把一眾賊寇震懾得哈哈大笑。

“帶來使!”帳內傳出一聲大喝。

關盛雲們本就窮得掉渣,所謂的帥帳,只不過是個打了不少補丁的大號帳篷。馮主簿的“使”字招子被帳楣掛住,看着幾人手忙腳亂一陣子越折騰纏得越緊,幸虧羅師爺暗中踢一腳,關盛雲趕緊收起笑紋強忍着,繼續裝腔作勢的黑下一張臉,又狠狠瞪了帳內咧着大嘴傻樂的匪首們一眼。

啪!

為了讓疼痛感驅散笑意,關盛雲猛地一拍帥案——哦,好吧,一張破桌子,佯怒道:“大膽狗才,竟敢戲辱本帥!”

馮主簿原本心裡設想,自己拄着“使”字“節”,可以擺出個視死如歸的蘇武般架勢,被這一喝,嚇得不由得鬆了手,再也顧不上去跟竹竿較勁兒,邁着見上官的小碎步前趨兩步,勉強壓制住雙膝跪下去的衝動,深深的作了個長揖:“本官,哦不是,下、下官,哦,不對,學生,啊,卑職馮吉祥見過大、大帥……”

心虛得一塌糊塗的關盛雲暗自七上八下的早已不耐,色厲內荏地喝道:“少廢話,幹什麼來了,快說!”

“下戰書”這三個已經堂而皇之寫進邊報里的字眼,此刻打死馮主簿他也不敢說出口:“卑,卑職來給貴軍送個信。”

“什麼信?拿上來!”

馮主簿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掏出已經被冷汗浸得發潮的信函,雙手高舉着捧過頭,劉建林上前兩步一伸手拿過來,遞給關盛雲。

關盛雲正要撕開信封,羅師爺下面又是一腳踹過去,登時心領神會,順勢大咧咧把信往身旁一遞:“師爺,念!”。

“乾坤朗朗,天日昭昭。聖德廣被,海晏河靖。《詩》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爾等頑逆,踐履國法。徒逞一時之猖,而不懼雷霆之怒乎!心若豺狼,萬眾睚眥;貪利忘義,至死不悟。殊不知鬩牆禦寇,人人攘臂;討賊伐逆,王師鼎沸!勢已窮蹙而不自知……”

羅師爺念得抑揚頓挫,高藤豆尤福田等幾個文盲匪首固然聽得滿頭霧水彼此大眼瞪小眼,馮主簿則瞬間石化般地僵在當場!

行前,蕭長華三番五次地交待,所謂戰書,只是個幌子,此行務必要把口信傳達清楚。信是蕭知府的幕僚寫的,交給自己時已封了口——既然只是個幌子,自己便也沒多想……這到底是什麼仇、什麼怨啊!哪裡知道那個老殺材老忘八居然寫了這麼一封奪命書!目瞪口呆的馮主簿只覺一股暖流順着大腿內側緩緩流淌汩汩而下,隨即,一股強烈的尿騷&味在逼仄的帳內瀰漫開來,甚至壓過了本就臭烘烘的味道……

本想城下趁亂腳底抹油的關盛雲畢竟是行伍里長大的血性漢子,少時也被爹逼着念過些書,自是聽得懂駢四駢六的檄文,聞得這幫狗官居然罵得這麼難聽,一股怒火陡然而生,壓過了怯意,揚手止住了羅師爺繼續念下去,反倒沖馮主簿和顏悅色地笑了:“來使你貴姓?現居何職?”

此時的馮吉祥早已忘了自己穿的是知縣的官服,顫抖抖地回復道:“回,回大帥,卑職馮吉祥,現任榆林主簿。”

關盛雲保持着微笑,繼續柔聲問到:“馮主簿,你是不是與榆林眾官有什麼殺父奪妻之類解不開的深仇大恨?”

“回,回大帥,沒,沒有啊,大帥。”

“啪”的一聲,關盛雲收起笑容,狠狠地一拍破桌子,怒道:“既然不是被他們故意派過來送死,那便是你自己有意找死來的!本帥這就成全了你!來人……”

噗通!

馮主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雙膝一軟跪了下去,邊叩頭邊扯開嗓子哭喊道:“冤枉啊,大帥!小人是奉蕭知府之命給大帥送個口信來的啊!書函只是為遮人耳目啊大帥,裡面寫了些甚幺小人委實不知啊大帥!小人有知府大人的口信啊大帥!大帥容稟、大帥容稟,小人冤枉啊……蕭知府要勞軍啊大帥……”

羅詠昊早就看出此事必有蹊蹺,而且跟了關盛雲沒幾天,還不了解其脾氣秉性,怕他真的怒火攻心失去理智,趕緊打斷馮吉祥的絮叨,喝到:“帶什麼口信,如何勞軍?快說!”

馮吉祥可算抓住了救命稻草:“稟大帥、師爺,各位將軍,蕭知府說,榆林府願奉上犒軍紋銀五千兩,軍糧五百石,求大帥大發慈悲,放過這闔城老幼啊。”

這次輪到關盛雲們目瞪口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