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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章妙計

逃到蒼溪的張虎幾人收攏潰兵只停了一天。他們知道,孫傑清剿殘敵、接管府庫、恢復城內秩序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沒個兩三天根本脫不開身。而且,克複府城是大功,照常理說,可得好好待上一陣子——那麼多財貨,換誰領軍都要狠狠撈一筆啊!反正死無對證,瞪着眼睛說都被賊帶走了糟蹋光了打包扔江里去了……誰都沒辦法把你怎麼樣不是?這是所有人通行的做法。一直到今天,李自成藏的寶貝、張獻忠沉的金銀、太平天國的巨額財富……這等消息依舊滿天飛,不還是有那麼多人堅信不疑傾家蕩產地找么?不過儘管如此,張虎還是不敢多待:孫傑可是名將,萬一被他咬上,麻煩就大了。

也幸虧如此。

孫傑送走了馬千乘大哥以後,留下參將石井生和他的磐石營看守保寧等待川省三司派人接收,第三天自己便帶領主力,整軍北上追擊了上來。

除了海量的庫糧和軍用物資,保寧的官銀三十五萬餘兩都整整齊齊堆在銀庫里。剛入城那會兒,張虎確實在銀庫盯着滿屋子的白花花流着口水發了半天呆,不過再沒見過這許多錢,放着搶來的那些大姑娘,張虎也不會摟着銀子睡,更不可能用銀子給自己壘個炕,思來想去還是派親兵看住放現成的銀庫里最保險。等到城破逃命,親兵們胡亂揣了些銀錠就跟着張虎跑了,所以,這些庫銀現在都落在孫傑手中。

其實,這只是張虎全部財富的一部分而已——擄掠千里所得的那些珠寶首飾,張虎都藏在自己住的保寧府衙,也同樣沒來得及帶走。而恰恰就是這些東西,在關鍵時刻保住了孫傑的前程,這是後話。

忠心耿耿的孫傑沒有像其他將領一樣把財貨全部據為己有,當然,他也不會真傻到什麼都秋毫無犯——如果完全靠朝廷的官樣文章,不出一年,他的兵就都得活活餓死!老孫家屹立國朝兩百年不倒,大節上絕對無虧,不過要想在這種環境里生存下去,必須得懂得變通。糧食和軍用物資,自然是讓輔兵隊能搬多少搬多少,打仗離不開這些、庫銀留了十幾萬兩,讓商師爺規規矩矩有整有零地造冊,自己拿的和馬大哥那份當然不會出現在冊子里——就這十幾萬兩,已經足夠新來的知府大人感激不盡地應付一陣了,換成其他軍鎮,百分百連個銅板都不可能給你留下!

為了節省體力,三個營的戰兵和同樣數量的支援輔兵攜帶必要物資乘船溯江追擊,其他物資全交給剩下的輔兵慢慢在後面跟着走,馬隊前出,保持接觸後隨時騷擾。

與大多數人的想象不同,追擊戰最重要的不是速度,而是掌控節奏。追得過快,敵人知道逃生無望便會孤注一擲地反撲,於是戰局又會變成雙方互A硬剛。這時候,為了逃生,逃敵會拼盡全力,追擊一方的士氣反而會比對手遜上一籌,鹿死誰手真不好說。就像那則著名的“狐狸與獵犬”寓言,獵狗問:“明明平日里我跑得更快,為什麼我追不上你?”狐狸答:“追不上我你只是餓上一頓而已,我要是不拚命,就變成你的晚餐啦。”反之,時刻保持接觸,讓你想跑跑不掉,想打打不成,拖上一陣子,始終處在精神高度緊張的逃跑的一方遲早崩潰,那時,好整以暇追兵的勝利便唾手可得。

張虎可慘了。北上的官道離嘉陵江不遠,也就是說,從閬中到昭化這一路近五百里,孫傑可以乘船在後面不緊不慢地攆,最大程度上保存了部隊的體力。只要追上,下船就能直接開打!而張虎這支戰輔兵混編的逃兵滿打滿算不到兩千人,沒有輜重,沒有糧草,不管多累,只要停住腳還都得自己去找吃的。更要命的,身後死死咬着孫傑的馬隊,數量倒是不多,只有一百四五十騎,但無論如何也甩不脫!好幾次張虎擺開陣勢想血拚一場,但帶隊的記名參將上官飛就是不上當,無論張虎怎麼罵,只在幾十丈外冷冷地笑,絕不貿然沖陣、張虎衝上來,馬隊撥馬便退,反正兩條腿永遠跑不過四條腿、然而只要張虎歇下來,時不時就會遭遇一場暴風驟雨般的衝鋒。當然,目前為止都是虛張聲勢,可張虎每一次都得老老實實爬起來備戰,出身馬隊的他知道,只要被對方逮到一次機會,佯攻就會立即變成單方面的屠殺!

掉隊的士兵不用說了——每次馬隊狂風般衝過來,都會丟過來幾顆、十幾顆、甚至幾十顆人頭,結陣的兵士們看着同袍呲牙咧嘴死不瞑目的頭顱,開始是憤怒,但不久就變成無可奈何的恐懼,現在,已經趨於麻木了。張虎知道,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軍心便會崩潰掉,那時,什麼都完了!

張虎心裡那個恨啊:你們不是官軍么?怎麼就不要首級功呢?每一顆少說也值五兩銀吧?你們放着銀子不要,丟過來嚇唬老子,簡直太他娘的缺德了!跑到第四天,張虎總算想明白了:自己扔在保寧的那些錢都落到這幫傢伙手裡,他們當然才不在乎每顆首級的幾兩銀子啦!可是,對此還偏偏無計可施。路才走了一半,後半段會更加兇險得多。

其實,還有一點張虎和上官飛兩個人都沒琢磨明白:現在潰兵們還跟着張虎跑,除了幾個鐵杆兄弟,對絕大多數人來說,並不是因為什麼忠誠或心存幻想,而是對死亡的恐懼——上官飛咽不下被堵在南津關大半年這口氣,對掉隊的、落單的、投降的一律殺掉不留活口,然後把腦袋扔過來打擊對方士氣兼帶自己解恨,所以潰兵們只能跟着張虎跑下去,若是能看到一線生機,張虎身邊可能早剩不下幾人了。後世的僧格林沁、曾國藩、李鴻章們都吸取了教訓,對長毛都是許諾降了不殺——最後再反悔,你又能如何?

離劍州不遠了,那裡有方戈的一個營。但張虎根本就不會動一絲一毫的念頭向那裡跑。

因為沒有船。

附近確實可能搶到三五隻小船。但一千五六百人靠每隻載不了十幾人的幾條小船來來回回地擺渡過江,會花上少說一整天的時間——死死咬在身後的馬隊不可能就老老實實地瞪眼看熱鬧,一定會輪番衝擊搗亂。那時,沒過江的都怕自己被留下來斷後,因此會爭先恐後向船上擠、往水裡撲、過了江的也絕不會在岸邊等孫傑的船隊追上來,踏上岸便一定撒腿就往劍州逃……一旦要過江,部隊就徹底崩了!

張虎太了解馬隊的戰法了。

想到劍州方戈的部隊,張虎又擔心起來:不知跟陝西開來的那股官軍打起來沒有——現在所有希望都在方兄弟身上,他若是敗了,大家可就全要死在四川了!

挂帥領軍的修偉修大人是工部侍郎。在此之前,修大人的人生經歷中從來沒有跟當兵打仗這種事有過半點交集。但無論是聖上、內閣、還是六部、乃至言官們,對文臣領兵這件事都視為理所當然:萬事皆不離其本嘛!啥叫本?當然是聖賢的教導。修大人飽讀詩書,又是正途出身,還被點過翰林,滿腹經綸自然包括克敵安民的韜略。這,有什麼可懷疑的嗎?至於行軍路線、紮營選址、每日耗糧多少、如何布置偵騎警衛、各種戰場通訊……這些統統是細枝末節,不是有師爺么?啥,師爺也沒啥經驗?沒事,這不就經歷了么!總而言之,捨本逐末的事,修大人才不稀罕搭理!哦,對了,忘了告訴你,修大人看過《孫子兵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