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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被他沙啞的聲音羈絆着,那按在壺口拇指用力按下,將壺身拖帶下去,一起一落間,皆是雁過無聲的不經意……她從容地回過頭,目中居戚戚哉,可她沒想到,與他眸中的悲傷真正對上的那一刻,自己的心中會忽然震一下……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漠滄無痕。她原本以為,她大抵這輩子都不可能在他臉上看到這種神色吧?

她挨着他,麻木地抱住了他的腦袋,眼神抬起的那一刻,眼底卻換作了冰冷。

這只不過是她曾經的萬分之一罷了。

“這些天,朕,總忘不了她的眼睛,她一個人靠在榻上,盼着朕的到來,眼睛捨不得閉上,總覺得,朕下一瞬便會出現……”

他緊緊靠在她的懷中,悔恨衝破了神經,開始抱着她慟哭起來,“倘若朕能將手中的事務暫時放一放,早些去看她!她,她是否,就不會離朕而去?”

她忽然僵住了,一顆心滿是顫抖。

她觸摸到了他冰冷的側臉,緊緊挨着的五根手指,一次次地淹沒在他的淚海里,最後僵硬到不能動彈。

那對細膩的長睫似破繭成蝶前的一回閃,到底還是紅了一雙瞭望亭端的眼睛。

那座高高築起的冰牆,還是被什麼給擊碎了。

“溫衾扇枕,問安視膳。昏定晨省,冬溫夏凊。陛下,一直做得都很好……”

她微笑地點點頭,與他對視着說:“繩其祖武,垂裕後昆。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陛下,當節哀!”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他看向她,目光如洗,似刀尖垂露:“昨日,就真的那麼不重要嗎?忘了過去,便能重新開始嗎?”

被他問得一時語塞,白餌頓時忘了要如何作答。

他望向她的眼神徐徐斂去,兀自低沉道:“人生之憾,在於善始不能善終,到頭來,朕連心中最是摯愛之人都保護不了,朕不是個好君主……”

“摯愛?”她忽然很是失態地反問了他一句,“原來陛下也會有摯愛之人……是,先皇祖母之於陛下,理當重於泰山,重於天地!是臣妾唐突了!”

說穿了,太上皇不過是衛府義子,要說有多親,說到底,也不比衛國公。且不說這些,漠滄無痕與黎桑韞之間還隔了一代,認祖歸宗不過是兩年前的事,黎桑韞卻能成為他心中最是摯愛之人?

重情,是么?

她的五妹與她連着血濃於水的親情!同甘共苦十一載!她餘生唯一的心愿便是與之團圓!

難道,這就不是摯愛了么?

還是說,只有他眼裡的,才叫摯愛,別人心中的摯愛,便不是摯愛?所以可以任意殺伐,任意摧毀?

她眼眶的淚水,忽然蒸發了個乾淨。退避一側,欠身不起。

他支撐着額頭,攏着的眉頭散不開,搖了一下頭。

眼睛一閉一睜,沉聲道;“斟酒吧!”

她福身再拜,聽命至石桌前,重疊的手指,再一次,捏住了細細的壺耳……

漠滄無痕隨眼看向亭外,輕紗隨風曼起之時,露出一條淺淺的縫隙,一抹鮮艷映入了他的眼帘,輕紗一落,那抹鮮艷也隨之閉合。

到如今,只剩下暗淡的光,在輕紗上若隱若現。

他不禁問:“那亭外擺設的,是什麼花?

她小心斟酒,看了一眼亭外,道:“回陛下,是紫陽。”

麋鹿山上,氣候極寒,麋鹿山下卻與之截然相反,此園以北,地傍山壁之地,有好幾片天然的溫泉。每每深冬,北宮麋鹿山下當屬整座皇宮最為溫暖之地。

因此,弄情園裡的花,開得要比其他地方都茂盛,種類繁多,品質優良,萬紫千紅,每每入冬,其他宮的牡丹、綠蘿、富貴竹、茉莉、虎皮蘭等花品,有一半皆是出自弄情園。

紫陽耐寒。

比起在此處生長,它更適合開在靠西一點的極寒之地——亡奴囹圄。

他收回視線,問:“風華殿第一次見你之時,朕曾問你,紫陽花的第三種花語是什麼。還記得嗎?”

“感情的忠貞,與兩情相悅的永恆。”她不假思索,說得一字不差,迫切抬眸,望了他一眼,“臣妾記得!”

他沉默了一會兒,獨自舉目,笑談:“那個時候,朕真是糊塗,朕不該那般逼問你的。”

“臣妾忘記了,陛下卻一直記得,是臣妾之過。如果要罰,就罰臣妾記一輩子,一輩子都不能忘。”她抬眼看他,不禁愧疚一笑。

他的眼神盯在將滿的玉盞上,也笑了笑。

她餘光一斂,內心輕鬆了許多,緩緩落下玉壺,正要掩蓋,便聽見他說。“一輩子太長,命運又總是反覆無常。”

“難說”二字像銜枚在口。

“如果要罰,便罰酒一杯吧。”

他昂昂首,示意她杯莫停,再斟一杯。

她應聲說好,遂取了另一隻玉盞。壺蓋擱下的時候,還是熱的。

“朕倒是忽然想起了以前在亡奴囹圄的時候--”

他忽然拍了一下膝蓋。

她心中跟着一顫,下意識抬眼看向他,手腕抬高了幾分,聽他說下去。

“獄中寒冷徹骨,你、我、將離三人共分食一隻炸雞!桌上還有紫陽作伴!這個!你可還記得?”

他頓時一副心血來潮的樣子,忍不住看向她問。

她淡淡一笑,凝望着他的眉宇,點了頭,平了平手腕,“看守的獄卒,都以為我們瘋了。”

此時聽那綠酒擊杯之聲,卻是莫名歡快了許多。

輕紗又曼起了,無痕偏頭筆直地看向亭外,那紫陽又映入了眼帘,像一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人海中相逢一笑。

“白餌,去取束紫陽進來吧!”他驀然轉頭看向她,然後尋了一處空地,“擺在石桌上,看着也好!”

她餘光在兩隻相近的玉盞上周旋了一下,手中倒了一半的綠酒,旋即落下,偏頭看了一眼亭外的紫陽,回過頭應聲說好,並巧笑道:“那陛下等我一下啊!”

“好,”他望着她點了點頭,眼神透着溫和,“朕等你。”

然後,目送着她出亭的身影,靜靜地等她。

他等了她兩年之久,回過頭才發現,原來這一刻,才最漫長。

藍色的紫陽花,擺於石桌上,花開甚好。那些無比鮮美的瓜果,頓時便黯然失色,也就再也沒入過他的眼。

白餌將剩下的半隻玉盞甄滿後,便將綠酒送到了他的面前,然後回到原先的位置,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杯舉過眉:“臣妾有錯,理當自罰在前。”

“不急,你這盞綠酒下肚,朕怕你待會就唱不好了。”

“?”

她沒太聽明白,暫時落了舉着的玉盞。

他抬起頭,才說:“你莫非忘記了?亡奴囹圄的日子之所以顯得沒那麼無聊,離不開你的歌聲。朕和將離總喜歡背靠在牆壁上,一邊飲着熱酒,一邊聽你的聲音,好像只有這樣,這酒才顯得甘甜、爽口。”

意識瞬間僵了一下,她抱着手裡的玉盞,並不敢遲疑太久,應答道:“臣妾記得。”

“記得便好,記得便……”他點了點頭,重複的聲音越來越淺,眼底的光停滯了片刻後,她問他想聽她唱什麼,他抬了頭,目光落在紫陽方向,“便唱--《古相思曲》吧!”

他說,那是他記憶最深的一首曲子,也是最難忘的一首。

她起身,退到了石桌前,朝正對之人微微側鞠。

這一次,所有的動作,都對了。

一顰一蹙間,恰似當年。

她腰肢慢回間,含着一片熱淚,他默然飲下了那杯綠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