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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娜不是我的女兒。”

卡特-古斯塔沃安靜的坐在那裡,在剛開始講述故事時,就把結局告訴了亞瑟。

只有最高明的故事講述者,才敢在開始就透露出結局,卻依舊有信心吸引住讀者。

而首先吸引住亞瑟的,是卡特-古斯塔沃這個人。

他身上穿着那件有些破舊,在腰間有兩個破洞的白色汗衫。汗衫被束進下身的鬆緊帶運動褲里,褲縫上白色的漆線已經脫落斑駁。

他小臂上有濃密的絨毛,他有一雙大腳和一雙大手,粗壯的腳踝和粗大的指節,證明了他勞動者的身份。但同時,他梳着整齊的頭髮,面頰刮的乾乾淨淨,下巴有些發青。他有整齊潔白的牙齒,平時應該不抽煙,家裡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亞瑟聞得出來,這是忍冬花的香味,是吉娜告訴她的,她在家裡就喜歡噴洒忍冬味的香水,並把家中弄得乾乾淨淨。這點她就和那些同齡的姑娘不同,看樣子是從父親卡特這裡繼承的好習慣。

不對,卡特說了,吉娜並不是他的女兒。

“我出生於1950年,布魯克林,被一家修道院收養,我是個孤兒。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我在修道院被修女們帶大,在修道院上學,然後在1970年,我20歲的時候,離開了修道院,參軍去了越南。在越南我遇到了一個朋友……”

卡特說到越南戰爭時,亞瑟心頭一緊,他想到了羅素。卡特說到他的一個朋友,亞瑟馬上問道:“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這我不能告訴你,他是我的戰友,在戰場上我救過他。”

“他還活着嗎?”

“是的,他還活着。”

卡特說他的朋友還活着,那應該就不是羅素,而是另有其人了。

卡特繼續往下說:“1973年戰爭結束了,我從軍隊退役,回到了紐約,我已經沒法再回修道院,我需要去工作養活自己。我在碼頭上做裝卸工,和現在一樣的工作,我是布魯克林最好的裝卸工人,碼頭的集裝箱分配、安置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24歲那年,我遇到了我的第一個妻子,不是吉娜的母親格蕾絲,是另外一個女人。我們生活了一年,沒有子女,就離婚了。26歲那年,在越南認識的朋友來找我,讓我去做事,給我很高的薪水,我辭掉了碼頭的工作,跟着他全美各地跑。我做的是一項很特殊的工作,因為這項工作,我認識了格蕾絲,那年她16歲,我還記得,是1977年。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懷孕了,肚子里懷着的就是吉娜。那時我愛上了格蕾絲,托朋友的幫忙和格蕾絲一起離開,回到了紐約生活。格蕾絲生下了吉娜,她是個美麗的姑娘,但她不是我的女兒。有時候我很愛她,有時候又很恨她。當然,格蕾絲就不一樣,她一直很恨吉娜。”

卡特用簡單、平實的語言敘述着過去的事,其中他隱去了很多很多的細節。比如朋友到底介紹他去做的什麼工作,為什麼會認識16歲的格蕾絲?還有,格蕾絲和卡特一起離開,到底是離開了哪裡?以及,吉娜的父親到底是誰?卡特都沒有說清楚。

當亞瑟繼續詢問時,卡特搖頭道:“我已經說的很多了,有些事還是不要知道為好。在吉娜離開後,我有找過她,我知道她和你生活在一起,盧西亞諾家族的孩子。我知道你的父親,盧瑟-盧西亞諾,當年盧西亞諾家族和我們也有一些業務上的往來,當然,我從事那份工作的時間並不長。格蕾絲和我在一起時還太年輕,她滿腦子不切實際的幻想。我愛她,同時也厭惡她,我們熱烈的相愛過,又深深地憎恨過對方,除了吉娜,我們倆一直沒有孩子,因為她不想生孩子。”

亞瑟能看出來,卡特-古斯塔沃看似平凡的外表下,隱藏着一股強烈的情感。這種情感應該來自他經歷過的生活。他曾經和那些禁慾的隱修之士生活在一起,過着脫離塵世的日子。但有一天他長大成人,某個機緣巧合,強烈的原始衝動讓他掙脫束縛,參軍去了越南,帶着建功立業的雄心,到了那個悶熱、潮濕、殘酷,鐵與血並存的熱帶地獄。

在那裡,士兵們無處發泄的苦悶和慾火,化為了子彈、毒氣、爆炸,噴射向隱藏在茫茫雨林中的越南敵人,他們不斷製造着死亡,也不斷承受着死亡。卡特-古斯塔沃在那裡一定發過瘋,從平靜安寧的神靈膝下,來到了撒旦的領土,又怎能不讓人瘋狂。

他終於活着從越南離開,回到了美國,卻發現一切都不一樣了。他不是戰爭英雄,而是屠戮的劊子手,修道院不再是他的家,他不得不流落到出賣苦力的碼頭。他是最優秀的集裝箱裝卸工,但他也不得不和那些粗魯的碼頭工人們廝混在一起。她的第一任妻子或許也是那樣,一個容貌姣好但沒有什麼文化,頭腦簡單的女招待,在一群抽煙喝酒的工人中發現了卡特這個特立獨行有着與眾不同氣質的男人,於是在某個酒後的夜晚在Motel的房間里,他們私定了終身。

但不適合終究是不適合,柴米油鹽的生活很快就磨滅了一開始的熱情,無休止的爭吵和經濟上的拮据讓關係走向破滅,草草開始的婚姻以草草收場而結束。在卡特感覺生活陷入迷茫時,戰場上的朋友伸出了橄欖枝,他為卡特提供了一份薪酬優厚,但有些特殊的工作。卡特稍作猶豫便答應了這份工作。

換成以前的他可能不會接受這樣的工作,但戰爭和失敗的婚姻改變了他,他需要金錢,需要認可。他從事了這份工作,然後遇到了格蕾絲,一個美麗,柔弱,如同天使一般的女子。那一刻,卡特一定開始審視自己的內心,他開始鞭笞自己的靈魂,他在想,究竟是什麼讓自己淪落,讓格蕾絲這樣的女孩墮落。

一個男人一旦陷入了愛情,便會盲目自大,認為一切的苦難都是因自己而起,自己有責任去肩負和消除這一切。在得知格蕾絲懷孕後,卡特不僅沒有嫌棄,反而覺得是自己拯救格蕾絲的機會。他找到自己的朋友,用當年救命之恩的情義,換取了自己和格蕾絲的自由,離開了那裡。

而當女兒生下來後,看着那張並不像自己的臉,卡特才明白過來,有些事不是說承擔就能承擔的。他的內心被修道院時留下的純粹、高尚,和在戰爭中烙印下的毀滅、死亡所左右支配,時而愛,時而恨,時而熱烈,時而淡漠。直到和愛有關的一切美好都被時間焚滅殆盡,格蕾絲離開,他又找了一個和第一任妻子一樣的女招待,頭腦簡單,粗俗不堪,卻能和他一起生兒育女,一直生活下去。

於是,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一個穿着土氣,身材糟糕,卻又透着一股淡定雅緻的中年人。他可以和妻子為了10美元吵上兩個小時,粗言粗語,也可以為了一個美麗的女高中生,說一些只有有經歷的人才能說出的情話。他維持着拮据生活下的那一點體面,不忘在破舊的陶瓷花瓶里,插上一株美麗的水仙花。

亞瑟望着卡特-古斯塔沃,在腦子裡把他可能經歷的一切都編纂了出來。因為這樣的生活,就是亞瑟曾經經歷過的,沒有人比他更懂其中的感受。

“吉娜在你那裡,我很放心。我不是無情無義的人,但我沒有辦法給吉娜幸福,我能力有限。所以,吉娜就託付給你了,亞瑟。”卡特看着亞瑟,用最真誠的語氣和他說道。

亞瑟點點頭,不過他到這裡來,不是為了接過吉娜的監護權的,他道:“如果你真的希望吉娜幸福,那你應該離吉娜的朋友遠一點。沒錯,我說的就是珍妮,你不應該和她混到一起,吉娜知道了,她很傷心。”

卡特臉上有一絲訝異,他抓了抓腦袋,苦笑道:“是我大意了,不過我從沒有和珍妮發生過關係,一次都沒有。我只是和她喝喝茶,聊聊天,看過兩次電影,僅此而已。我是在觀看學校球隊比賽時見到珍妮的,那時我感覺…感覺我找到了年輕的衝動。你知道嗎?我已經陽痿好多年了,我和她是不可能的。”

見卡特把自己難以啟齒的男人秘密也告訴了自己,亞瑟不得不信,他本想問卡特“你為什麼不吃偉哥”,轉念一想,1994年偉哥還沒發明呢。又是一大商機,記在小本本上,以後說不定能靠這個發一筆財。

弄清了情況,亞瑟從兜里掏出那四張撲克牌給卡特看,結果卡特一個字都看不見。真是見鬼,原來他和撲克牌沒有鏈接。那自己那種感覺是從哪裡來的呢,難道是假的?自己的第六感有問題?

亞瑟抓了抓耳朵,再度詢問卡特當年做的到底是什麼工作,卡特就是不肯說,氣的亞瑟差點掏出槍來頂着他腦袋逼問他。但想想這也算自己名義上的岳父,不能這麼用強。他思忖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認不認識老拉里?拉里-哈格羅夫?”

卡特臉色一僵,他猶疑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說道:“是…是的,認識,認識他。”

說到這裡,亞瑟心裡有點清楚,卡特當年做的到底是什麼工作了。

就在這時,他的傳呼機響了,他拿出來一看,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只有一個詞,“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