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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在長樂門所做之事,早有人傳回了東宮,此刻,左右永福門與左右嘉德門的四道長廊內,圍滿了看熱鬧的文武百官,以及等待大宴的外邦使臣與外省進奏官。

而紅妝素裹的客師,卻是面不紅來心不跳,落落大方抱着肉嘟嘟滿心歡喜的小公主,在一眾琦羅錦繡的公主佣簇中,搖曳身姿來到東宮明德門。

亭間看熱鬧的李積見客師如此打扮,不由嘆息:“確是為難老頑童這般不顧身份,一心摻和進來,日後還不知如何脫身呢?”

聞言,程知節亦是點頭附和道:“如今也只有客師能拉下臉面,若我二人下場,必然無有其這般輕鬆。”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聽得李義表雲里霧裡,李積卻讓他只管細看,稍時,自會明了。

在崇教殿前策應的南平公主駙馬王敬直等人見救星已到,忙飛奔前來相告眼下形勢。得知終是來遲了一步,南平公主頓時花容失色,掩聲哭泣自己拖累了太子。卻見客師氣定神閑,泰然自若道:“莫怕,老朽既已穿了紅妝,就不能白穿,你且隨老朽一同入殿,見機行事。”

重教殿內的笙簫管笛之音逐漸低沉,繼而被殿內諸王與娘舅的歡聲笑語湮沒,幾人三五步已是到了殿門前,正欲踏門而入,趕在眾人出殿之前,力挽狂瀾,突然從偏側閃出兩位頭戴進賢冠,身着緋衣的老者。

左邊那人面白無須,雙眼腫大,唇厚如腸,抬手間,向領頭的客師稟禮道:“皇親祝賀時辰已過,丹陽公莫要壞了禮制!”

不等客師搭話,另一邊黧黑雙頰深陷,縱橫皺紋一直延伸至袍衫領角的老者亦道:“我二人本次協助趙國公與太常寺卿籌備東宮群宴,承蒙各家抬愛,至今仍未出錯,還望丹陽公手下留情,莫要讓我二人為難。”

客師雖人不在朝野,卻也對眼前兩位諫官的大名如雷貫耳,那左邊之人乃是貞觀以後,便為聖人賞識,遷往東宮教太子梳理朝政,前年剛改任為太子左庶子的張玄素。一旁的那位垂垂老者乃是新一任國子祭酒,兼任太子右庶子的孔穎達。

時間緊迫,客師不想與二人多做糾纏,只一個眼神,尉遲寶琳等人便一窩蜂擁上來,將二人架了下去。那孔穎達似乎吃了秤砣鐵了心,已經被架得老遠,還不停伸腿瞪眼,趁着尉遲寶琳不留神,也不顧自己嘴中那幾顆所剩無幾的老牙,就給尉遲寶琳手臂來了一口,連連大呼道:“不循法度,何以為國?……”

他這一喊,客師再入殿挽救,即使能艷驚四座,也必然拖累太子,心中不由暗罵:東宮有爾等這般迂腐諫官,太子何以為聖人所喜?

這二人如雷貫耳之處便是在此,身為太子左右庶子,不想着為太子着想,每日像個跟屁蟲一樣,觀察李承乾的一言一行,但凡有半點不遵循禮制,或是怠慢,便學魏徵一般直言進諫,李承干不聽,就回稟與太極宮。

李二還以為幾個老傢伙是為了太子好,為了大唐千秋萬世着想,賞賜頻頻。豈不知幾個老傢伙早以吃透了魏徵的生存之道,匡諫太子無形中已然成了他們的財富密碼。

其中領頭的便是太子詹事於志達,幾人的貓膩,在京公侯哪個不知哪個不曉?有心提醒,可人家李二就吃這一套。也就是眼下擁戴魏王李泰之人還不甚多,待日後李泰也發現財富密碼,舔得李二歡欣鼓舞,難保沒那有心之人,利用東宮這幾個老傢伙借刀剔除太子。

而客師這一躊躇,於志達已是從殿內脫身而出,讓一眾太子府更令、奴僕擋在眾公主身前,佯裝不知,和藹問起發生了何事?

餘光瞥了一眼丹眸鳳眼的於志達,客師提起鳥籠逗弄那兩隻彩翼鸚鵡道:“嘖嘖嘖!此處無有一個好人,嚇着你夫妻倆嘍!”

言罷,若有其事看向一臉笑意的於志達,仍是對鸚鵡自言自語道:“別怕,惡人自有惡人磨!”

籠中鸚鵡極具靈氣,聞言,一個鳥語鳴叫着:“壞人、壞人!”,另一個體格稍大一點的也緊隨其後,鳴叫着:“惡人、惡人、惡人何在?”看得亭中李積連連暗笑。

幾人所做之事,連關心李承乾的公主們也都看穿了,只見南平挽起玉臂垂落的帔帛,掃過於志達眼前,厲聲道:“起開,本公主要與姊妹入殿為太子殿下祝賀!”

“時辰已過,卑職要立即籌備百官進賀,眼下已不容耽誤片刻,公主有心,待晚些大宴,向太子祝賀也是一樣。”

“我若不依呢?”

但見於志達立身門前,無有一絲退意,義正言辭回道:“那便是不循法度,壞了禮制!”

說時,狐笑泛於嘴角:“公主若是一意孤行,牽連太子,屆時宵小之輩諫言與聖人,卑職也無言為太子爭辯……”

話言未了,一個大耳刮子就扇了過來,直打得那於志達面紅耳赤,口眼歪斜。待其醒神抬首相看,一張黝黑的大黑臉迎面抵了過來,齜牙咧嘴,哼哧道:“你回家看望你阿母,被一隻老狗擋着,你氣不氣?”

大黑臉便是鸚鵡嘴中呼喚的惡人,也是在朝諫官最怕的煞星尉遲敬德,他向來主張立嫡立長不立賢,因此得罪了許多人。而他也仗着一身功勛,從來不怕諫官御史彈劾,一旦心有不悅,直接上手,簡單粗暴,李二攔都攔不住,無可奈何,便將其安置在宣州,如此,一眾諫官御史這幾年才有了些許好日子可過。

那張玄素二人脫身後,本想前來助力於志達,忽見煞星趕到,連忙掩身看熱鬧的文武之中,大氣也不敢喘。

這時殿內事宜悉數作罷,李承干開始禮送娘舅親屬,殿門前阻攔的太子府更令、奴僕才敞開道來。見於志達頂上的進賢冠不翼而飛,又面紅耳赤,忙問發生了何事?

但見客師嬉笑道:“老朽今日受一眾公主相邀,前來為太子祝賀,想是衣衫新奇,讓於詹事有所不解,擋在殿前半個時辰,也不容一眾公主向太子聊表心意,實乃老朽之過,望太子勿怪、勿怪……”

這時,一同出殿的長孫無忌才發現客師一身紅妝素裹,半老徐娘,風韻猶存,大有艷絕群芳之姿,掩面笑道:“你這老頑童,何故穿了長樂公主的細釵禮衣?”

“好看吧?”

客師說時,拎起下身裙擺,自顧轉了兩圈,頓時裙角翩翩起舞,煞是好看:“改日你我同穿一套,於朱雀大街遊走幾圈,定能傳為坊間美談!”

“別、別、別!我可沒你這幅搖曳身姿……”長孫無忌捧腹連連發笑,大有止不住淚花之勢,一眾圍觀文武見太子也忍不住拭去眼角淚花,當即無所顧忌大笑出聲,整個東宮嬉笑之聲幾乎蓋過了酉時的鐘聲。

此時,殿內殿外兩撥人馬擁擠在殿門當前,已無再進可言,卻見客師掀開鳥籠,將那兩隻彩翼鸚鵡各放一肩,俯首誠然稟禮道:“太子殿下萬福,大唐萬福……”

一連說了好幾遍,李承干感動不已,忙雙手去拖時,但聽耳邊傳來幾聲同樣的祝賀:“太子殿下萬福,大唐萬福!”

待客師正身後,李承幹才看清,乃是其肩上兩隻彩翼神鳥發出的聲音。一眾公主更是欣喜若狂,扯着客師的衣袖,要那兩隻神鳥也道幾聲‘公主萬福,大唐萬福!’客師卻將兩隻鸚鵡收進籠中,抱起那肉嘟嘟的小公主,哄勸道:“今日乃東宮喜宴,一切皆為太子所賀,你若喜歡,待到生辰時,老朽必然帶着兩隻神鳥與你玩上一日。”

圍觀眾人見他做得滴水不漏,不由心中暗自稱讚,唯有那於志達挨了尉遲敬德一巴掌,將這份仇怨記在了客師身上。

嬉鬧中,長孫無忌問清了緣由,也未責怪一眾公主,只叫她們大宴結束後,立即回家抄上幾卷書帖,他也好在聖人面前為眾人開脫。

這時,北門傳來震天動地的雷雷鼓聲,李二的御駕已然開拔,先前尋覓一眾公主耽誤了不少時辰,再讓一眾文武齊齊入殿為太子祝賀已是無有可能。幾個主事之人簡單商議過後,由李承干向文武百官請罪,跳過這一階段,直接入殿等候聖人親臨。

房玄齡等幾個老臣雖覺不妥,卻也親自下場相勸,加上李積等公侯助力,很快文武百官與外邦使臣便列隊入殿,其餘閑雜人等一律散開,由李大亮親率左衛與太子前去接應。

還未到玄德門,已見衝天纛旗飛揚頂空,遮天蔽日的旌旗與兩把日月掌扇下,兩隊錦衣鎧甲的兵將佣簇着八位內侍,抬着一頂步輦緩緩行進,戎裝威武的李君羨與黃監門各自於首尾相顧,透過一列列甲兵,可見步輦之上安然坐着閉目養神的李二。

見步輦上的李二今日頭戴翼善冠,身着赤黃常服,李承干不由將懸在半空的心,跌落一半,率領一眾兵將齊齊拜道:“陛下萬福,兒已隨一眾文武相候多時,現請陛下入殿開宴!”

但見甲兵敞開,步輦上的李二沉聲道:“家宴而已,何必如此大動干戈?快讓李將軍與一眾兵將下去歇息。”

不等李承干應諾,李二抬手喚過陣前一臉肅穆的李君羨:“此間戍衛便交於五郎了,待部署妥當,即刻前來崇教殿與孤同為太子慶賀。”

齊聲應諾,步輦由李大亮的左衛接應,緩步向崇教殿行去,落在隊伍後的李承干這才抬手拭去鬢角的汗珠,長吐了一口氣,好似經歷了一場刀劍廝殺。

“殿下寬心!”李君羨近前安慰道。

但見李承干頷首道:“身不由己,身不由己罷了。”

說時,兩根食指摳在唇角,向上一拉,憋出一副強顏歡笑模樣,轉身也向崇教殿一瘸一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