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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受害折梅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一起折梅,自當暢飲幾杯,鞏固鞏固感情,在蘇定方的熱忱拉扯下,二人繞過烏頭門,進了蘇定方的宅院。

正如蘇定方所言,妻子與他漸生嫌隙,回了老家始平,如今只剩下七八個奴僕照管起居,偌大的宅院頗有蕭瑟之感。

僕人已經備好宴席,而蘇定方卻是遲遲不入,里三舍,外三屋滿院奔走翻找,不知在尋覓何物,只等尋地心煩氣躁之時,向眾仆吼道:“我那珍藏的紅虯脯呢?”

“想是被小郎君吃了吧。”俾子小心翼翼地回道。

“嘿!賊小子,連阿耶都不放過,趕明回老家,抽不死你。”

說罷,返回廳內,對李君羨歉意道:“本想款待五郎,誰知被那賊小子饞嘴,慢待之處,切勿見怪。”

“哎!你我皆為武將,有酒助興即可,何必再添繁瑣?”

話言未了,院內卻是傳來管家急切的聲音:“大人找到了,找到了,被小郎君藏在箱櫃里了。”

聞言,蘇定方大喜,連忙起身接過管家手中那團油紙,抹去嘴角涎水,招呼俾子快為客人溫酒,自己則親自去廚間將那紅虯脯裝盤。

約過片刻,蘇定方手中端着一盤紅色肉球狀的脯類食物,滿懷欣喜推向李君羨:“五郎請用!”

看了一眼涎水直流的蘇定方,李君羨下意識拾起筷子,不想被其打住:“想來五郎也未曾食過此物,此紅虯脯乃當年我義父高雅賢偶得一庖丁,那庖丁精通大江南北各類脯鮓,常為官宦人家備制肉脯,一日我得勝歸來,義父大擺宴席,其中便有這紅虯脯,卻不是以筷食用,只需手撕即可。”

“五郎且看!”蘇定方說時,探手順肉球頂端撕下一縷紅絲,扯斷之際,原本的裂縫瞬間被相鄰的紅絲覆蓋,肉球恢復如初,儼然看不出有任何變化。

好奇之下,李君羨也學他一般,撕下一縷,放入口中,左右品嘗,始終不得乃何物所制,只是其彈性十足,在口中久久不化,肉脯的香味亦是盤旋於口齒之間久久不散。

“妙否?”蘇定方詢問之際,添上一杯熱酒遞與李君羨。

溫酒入唇,李君羨口齒間的香味再度迸發,不禁連連稱妙:“其中韻味無窮,像是有鹿,亦有牛,有魚,亦有蝦。至於其他,一時間我倒還真有些品不出來。”

但見蘇定方哈哈一笑:“非也,非也,唯有魚耳!”

“魚?”李君羨大感困惑,“魚肉鬆軟,怎能作到如此筋道,彈性十足,又回味無窮?”

“五郎乃善斫膾者,刀下魚過萬千,你既不知,我又豈能知曉?”

古人赴宴,若得主人款待,或是喜愛席間某一道佳肴,一般都會請主人喚來主刀庖丁入席同坐,以示饋贈感激。更有王侯將相為了籠絡麾下,當場將庖丁送與客人,想那高雅賢寵愛蘇定方,知其為饞嘴的貓兒,豈能不割愛相贈?

卻見蘇定方連連嘆息:“五郎莫尋了,當年義父確有將那位庖丁相贈,只是去年他愛子染病離世,心痛之餘,舊疾複發,竟就此撒手人寰,只留下這一盤紅虯脯容我珍藏,待食用殆盡,便不知去哪裡尋覓此等人間美味了……”

“不曾有徒孫承繼嗎?”

“不曾……”

世事滄桑,有人追逐名利,有人追求富貴,亦有人迷戀權力,往來皆如浮雲,唯有美味在喉,才不枉人間走一遭,悲嘆此等美食即將失傳之餘,李君羨仍存一絲希冀地問道:“那,可有留下秘記?”

聞言,蘇定方猛然眼前一亮,大悲大喜來的太快,以致激動到口齒不清,手舞足蹈:“誒、誒、誒,這個還真有!”

言罷,急聲喚俾子去書房尋那庖丁留下的秘記,心情大快之餘,不知又想起了什麼,哼聲道:“這些奴僕手腳笨拙,定然尋不得,待我親自去看看。”

少年便征戰沙場,戰場風雲變幻,最多幾本兵書伴身,到滅東突厥一戰後,被御史彈劾,冷落於荒涼的城南,蘇定方這才強行安下心來讀幾本入世書籍,如今家中藏書用手指頭都能數清,這不,蘇定方剛出正廳,管家已然翻出了庖丁留下的秘記。

卻見蘇定方抬腳就將其踹進了書房,掩聲道:“真是沒個眼力勁,如今你將這秘記奉送了去,他日我如何登門拜訪,去品嘗那冠絕長安的魚膾?”

這管家也是隨蘇定方多年養刁了嘴,聞言,拉扯着他的衣袖:“那大人去崇賢坊時,可要帶上老奴沾沾口福。”

“哼!你平日少向老夫人告我惡狀,再行另說。”

聞言,老奴扭頭雙手抱懷,傲嬌道:“大人既然無情,就別怪老奴多嘴了。”

“嘿!我……都怪我平日太慣着你們了。”

說時,蘇定方一把將薄薄的秘記塞進管家懷裡,訓斥道:“你可別不知趣,我與那李君羨也是今日剛搭上一份交情,若第一次拜訪就帶着你去蹭飯,豈不是丟盡了顏面?而如今有了秘記牽橋,他日多多走動,待交情深厚,就是帶着全家去,他李五郎也不能推我們出門不是?”

言罷,二人相視一笑,各自抹去嘴角涎水,管家抱拳奉承道:“大人此等尋覓吃食智慧,若是用到追求仕途上,想來夫人也不至於舍你而去?”

“你這老奴,從何處學得口舌之利,專來頂撞你家大人?”

“皆拜大人教誨吶!”

“哼,猶記小郎君從不吃酒,我看藏匿紅虯脯之人是你這貪嘴老奴吧?看打!”

一陣兵乓作響,外帶吱哇亂叫地求饒,嚇得圍觀俾子四散而逃,場面之慘烈,足以驚動正在客廳欣賞蘇夫人盆栽的李君羨,可當他出客廳尋看時,院內又是主僕和睦,一片祥和,其掩蓋罪行的速度,也不知平日演練了多少回。

蘇定方更是過分,掩面羞愧道:“不瞞五郎,庖丁留下的秘記被賤內帶回始平了,改日我回一趟老家,尋了秘記,再登門親自奉上。”

“那也不至於門框都倒塌了吧?”李君羨打破砂鍋問到底。

“五郎見笑,那是我與管家翻箱倒櫃之時,無意碰撞所致。”

瞥了一眼躲在門後鼻青臉腫的管家,李君羨捋動長須,微微一笑:“嗯,看來還真是我見怪了。”

再看下去,馬腳畢露無疑,便順水推舟,隨蘇定方的推搡入了席。二人撕扯着紅虯脯,輪番對飲,從投軍聊到各自為營,再到大唐披荊斬棘安定天下,繼而雙子爭儲,引發玄武門之變,一直侃侃而談至今,當年的熱血抨擊在心頭,而今的酒糟縈繞於鼻唇,驀然回首,才發覺各自都已是年近半百。

酒勁翻湧,蘇定方伏在李君羨背上,早已腫大的舌頭嗚啦着:“我不如五郎你啊,你們一票兄弟自瓦崗起事以來,凡有投靠,多為明主,而我雖為義父寵愛,卻是空有一腔抱負,無處施展。”

迷離中望了一眼屋外沉下來的暮色,李君羨強撐着最後一絲神志,拍着蘇定方的後背:“醉了就歇息吧,天色也不早了,今日出來匆忙,還未部署玄武門夜防。”

“嗐!何人如今還敢去那地方?”一聽李君羨要走,蘇定方立馬不答應了,踉蹌起身,“一會我讓俾子收拾廂房,今夜你我把酒言歡到天亮,好驅趕這漫漫長夜。”

他那句‘驅趕這漫漫長夜’,說地一字一頓,激蕩在空落落的宅院,倍感凄涼,像是道盡了在城南無人問津的這數十載,瞬間就激起了李君羨的憐憫:“不瞞定方兄,午間我說你流年不利,皆因牛鼻子李淳風於照壁栽植紅梅反噬而起,是誆騙你呢?”

“蛤?竟有此事,我怎不記得了?”

哈哈哈,不記仇好啊,不記仇的人心胸寬廣,心胸寬廣才能活得長久,活得長久才不會有志難伸。人生浮沉,能做成一件事,足以名垂千古,而你蘇定方日後御吐蕃、拓西域、滅百濟、討高麗,樁樁件件都足以載入史冊,不像李君羨,因為一則虛無縹緲的讖言,做了武媚娘的替罪羔羊,連史冊都屬逆臣一列。

玄月高掛,斗轉千年的星辰灑在李君羨面龐,迷惘中他不禁思量,李淳風失信後,自己究竟該如何才能擺脫逆臣的命運?

然而耳邊蘇定方的如雷鼾聲動天撼地,實在讓李君羨難以專註,反而被其鼾聲引動,越發昏沉,漸漸上下睫毛卿卿我我,絲毫不顧眼皮的感受,躺在眼球這張大床上近距離肌膚接觸,繼而流出絲絲酸痛的淚水。

兩位征戰沙場多年的武將睡地死沉死沉,蘇宅如今卻只有三名男丁,其中一位還是年邁的老管家,三人合力挪動仍不見動彈絲毫,管家索性讓人收拾了殘席,對二人施行了就地掩埋政策。

“這樣不妥吧,萬一受了風寒,該如何向夫人交代?”一個新入府的俾子,懵懂地悄聲問管家道。

“不怕,大人近來心思憂慮,時常半夜起來望月獨嘆,依時辰算,再過兩刻便要死灰復燃了,我等還是早早歇息,免得待會被大人拉着陪他孤燈熬月。”

一言過罷,廳內瞬間只剩老管家一人,想來眾奴僕也唯恐熬夜留下黑眼圈,被蘇夫人誤認為是多人運動的時間管理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