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精準扶貧（六）
“良相也發現了？”裴行儉突然從身後冒出，嚇了房玄齡與隨從一跳。
二人面面相覷，移步坊外，尋了一處僻靜之地，只見裴行儉唉聲嘆氣道：“這也不怪五郎，實在是……實在是坊民愚鈍，竟拿朝廷發放的救濟麵粉，去祈福謝神，五郎如此，也不過是小施懲戒罷了。”
午間，裴行儉拿了五塊金餅，前去西市兌換了幾筐銅錢，來到歸義坊，卻見李君羨正聚集一眾受災坊民，言說要挑選兩百對此後以賣豆腐為生計的夫婦，由杜懷恭的阿耶等擅長釀製豆腐之人，帶去學習釀製豆腐。
有幾大筐銅錢擺在眼前，眾人自是蠢蠢欲動，李君羨繼而又言道：“只要豆腐磨出來，即刻送達長安各個寺觀，從此不愁銷路，若有所余，仍可換與坊臨，每日少說也有十文營收。”
一言過罷，報名者爭先恐後，險些釀出踩踏事件。
蜂擁的坊民，立刻讓裴行儉察覺不對，這麼多田丁此後都以賣豆腐為生計，那田地何人來耕種？而這其中不乏有皇親貴胄、朝廷大員的私人田丁，如此以來，便無形中得罪了這群人，要比此前李君羨言說免去今年賦稅更為可怕。
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等挑選出兩百對夫婦後，李君羨竟然裝出一副可憐模樣：“為了築建十間豆腐作坊，我連夜抵押了崇賢坊的宅院，變賣了家中所有資產，才勉強湊得這幾筐銅錢，此後就不知道去何處安家了……”
坊民起先仍有疑心，待杜懷恭六人為李君羨作證後，一個個開始推辭，不願接受這份好心。豈不知六人早已為李君羨迷惑了心志，藏在坊民之中以作內應，好唱雙簧。
見坊民動了惻隱之心，李君羨寬慰道：“其實倒也無礙，買我宅院地契之人與我相熟，其人寬厚，言說，可每月收我一貫租錢，若我他日有錢，可將地契贖回。”
“怎可讓李將軍為我等背負債務，累及家人？”杜行如大喝一聲，跳出人群憤憤道。
“對，李將軍也有家眷父母！”杜懷恭也跳將出來，“李將軍變賣家財，助我等有所生計後，自己每月則去還那一貫租錢，他一四品中郎將，每月家中開銷必然不少，我等不能累及李將軍。”
正在一眾坊民左右躊躇之際，一個頭束灰色平幘巾，走路一瘸一拐的麻臉中年與黃三郎擠入人群，落定腳後，扯着粗狂的嗓音，對竊竊私語的坊民道：“李將軍寧願舍下家眷，也要助爾等脫離苦海，此等仁義無雙，我鄒鳳熾佩服。”
雙簧一般唱到這個地方，就得有個外人出來，將導演這場雙簧戲碼之人的心思傳遞給想要忽悠的人。
裴行儉想到過黃三郎，也想到過開明坊的曹家大郎，甚至閃過常樂坊的余家老叟，就是沒想到李君羨不知何時與長安巨富鄒鳳熾勾搭上的。
杜懷恭的阿耶也一眼認出了鄒鳳熾，此人祖上曾與前朝有親，隋亡後，舉家遷至洛州，其祖父靠着祖上留下的微末財產，輾轉數年終於於洛陽站穩腳跟。
而這鄒鳳熾生來頭腦異於常人，常常做出如夏日積存棉衣，冬日積存竹席之類的舉動，也不知他拜的哪路神明？但凡他積存何物，來年積存之物必是急缺，於是無有七八載，巨富於洛陽，繼而定居長安，每日於朝貴結伴郊遊。
其人所經營倒轉之物，就包括磨製豆腐的黃豆，這幾年長安周邊的黃豆每到成熟時節，悉數被鄒鳳熾訂購一空，城內以豆腐為生計之人都必須前往其居住緊鄰西市的懷德坊購買。
只見他遊走與眾人面前，巧言道：“你等若不忍心累及李將軍，我倒也有個法子。”
坊民聞言，自是吵嚷着請其指點，卻見鄒鳳熾義正言辭道：“此前你等田丁每年耕種收穫要納‘租二石、絹二丈，棉三兩’如今有了生計，從此不再為丁，至來年起也不用向朝廷納租，何不依每月營收，向敬李將軍一二？”
“那不是今年還得納租嗎？”一個微弱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來。
“即使我等不願拖累李將軍，今年納租也少不了！”一旁的黃三郎附和道。
鄒鳳熾也不去尋究竟是何人，繼續自話自說道：“平日長安有人急缺用錢，前去寺院相借時，都有舉與質舉①之說，如今李將軍變賣家產助爾等謀求生計，爾等卻連半點恩情都不願回報，真叫人寒心。”
見眾人有所觸動，鄒鳳熾拍拍胸脯：“鄒某敬佩李將軍大義，若是爾等有心，今年的納租我替你們繳了。”
放在眼前的全是利，任由坊民再有疑心，也都被這場雙簧懵逼了雙眼。由於沒有此等先例，那鄒鳳熾便將此次李君羨所帶來的幾筐銅錢，以借貸形式，呈於書面，與那兩百名夫婦畫了押。裴行儉有心提醒，又念起那夜在華嚴寺的噁心之事，也就沉默不語了。
而聽完來龍去脈的房玄齡不禁呵斥道：“裴郎糊塗啊！”
“何以？”
一口悶氣匍匐在房玄齡胸口，此刻他已徹底明白李君羨為何要從自己手中接過這份磨人的差事，只聽他悲聲道：“李君羨此間部署何來小施懲戒？全都是一心為己。”
裴行儉還沒到這份境界，自然越發糊塗，良久房玄齡緩過氣來，為其耐心解釋道：“本次挑選了二百對夫婦釀製豆腐，也就是說從此朝廷少了近百田丁的賦稅，而這兩百對夫婦每月營收的餘利卻裝進了李君羨口袋，長此以往，長安、洛陽，乃至天下富有者，皆效仿習之，屆時何人來耕種田地？又有何人來繳納賦稅？”
良久，裴行儉終於反應過來，細思這幾日與李君羨做過的每一件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莫非此事從一開始就是個陰謀？”
“可不是嗎，你我二人皆被其玩弄於鼓掌而不自知啊！”房玄齡激動地淚眼婆娑。人常言，自己與杜如晦乃‘房謀杜斷’，這次卻是被鷹啄了眼……
1：舉，不用東西抵押，即可拿到錢，質舉，需要提供不動產，或是實物抵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