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么可能!”
這猜想過於離譜,令姬景祿有些牙花子疼:“黃河之會是何等重要的場合,強者雲集,天下矚目,誰來找事不是找死?只聽說過燕春回痴呆,遇到危險的時候還是很機靈的,逃跑、改道都很痛快,沒聽說他喜歡這么轟轟烈烈的死法。”
樓君蘭很平靜:“倘若我相信陳算所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他所遭受的危險並非無由,且必然和人魔有關——那么在這一切事情的基礎上,我做出這樣的猜想。”
她說道:“本屆黃河之會,相較於往屆,有非常多的不同。很多事情都叫我感受深刻,但有一件最重要的,或許被人們忽略了——長河龍君已經不在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本次黃河之會的種種變革,在水族的生存空間,在小國之民、天下宗門、各路散修的春天……
敖舒意的死亡,的確是一件被諸方有意淡化的事情。
長河龍君的座位空懸,雖則黎皇和魏皇填在了那個位置之下,使得那裡並不空蕩。但仍然意味著觀河臺上,超脫者的失位。
固然六位霸國天子都有法相降臨,隨時能傾國勢而至,他們也的確擁有超脫層次的力量,根本不懼永恆。一旦聯手調動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聚集整個國家體制的力量,推動時代洪流,更是連超脫者都能鎮殺。
但他們並非真正的超脫者。
身為霸國天子,超脫的道路只有一條,一日六合不匡,永遠無法真正抵達超脫者的境界。
僅僅法相臨此,真能一知盡知么?
便如樓君蘭所說,若有絕巔近聖、乃至超脫層次的手段,就還是有不露破綻的可能的。
畢竟哪位天子都不會盯著一個選手,就傾國勢而察。
姬景祿反應過來了,仍舊遲疑:“但問題在於……燕春回去觀河臺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我們能夠知道他此行的具體目的是什么,就能知道他是誰。”樓君蘭定定地站著,飛速思考:“但我想鎮河真君已經給了我們答案。”
“鎮河真君說‘路在其中’,燕春回煉人魔,是為了超脫。改道另尋,自然也是為了超脫。”
她體內的神通之光,竟如滄溟之波滌盪。
樓君蘭的聲音愈發理性:“九大人魔發源於無回谷,已經有很多年的歷史。除了忘我人魔和揭麵人魔,其他人魔屢有更迭,燕春回從不在意。”
“但不管怎么換人,類似的神通效果卻始終存在。比如吞心人魔熊問,和恨心人魔方鶴翎……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都是第九人魔,都有跟心臟有關的神通。”
“忘我、算命、萬惡、削肉、揭面、砍頭、飲血、食魄、吞心……”
“王爺,你有沒有覺得,這像是一個人新生的過程?”
“先忘我,繼而重掌命運,行萬惡得惡報,因果自尋,而後削肉、揭面、砍頭、飲血、食魄、吞心……改頭換面以新生!”
“陳算問‘為什么人魔的數字是九’——因為九乃數之極,九是完滿,在燕春回的超脫路上,這九個人魔,缺一不可!”
樓君蘭抬起頭來,眸色粲然:“有沒有可能像之前培養人魔一樣,燕春回在離開雲國後,重新改造培養了一個真正完美的天驕,將所有人魔的特性集於一身,以此作為他改道的扁舟?”
她繼續思考:“至於他為什么要去觀河臺,只消看看姜望是怎么一飛沖天,李一是怎么號有天下。這是成長路上最重要的一個臺階。真正的絕世之才,當能踏此而高飛。”
姬景祿苦笑一聲:“這登上觀河臺的條件,都是萬般天才拔其一,各有各的與眾不同,但見群星璀璨,從來不覺得哪個有問題。可現在一旦開始懷疑,又覺得誰都有疑點……”
樓君蘭當然明白玳山王的欲言又止。
別的不說,單景國這次備戰黃河之會,所下的工夫就不止一處。其中兩位有資格爭魁的天驕,都出自隱世多年的古老天師家族。
天師四姓不說沒落已久,也很長時間沒有湧出這種層次的天驕了。畢竟一家一姓,哪及得上道國拔天下之才。當代能夠出現這么卓越的人物,還一出就是兩個,也算是初代天師德蔭後世……現今都站到臺上去,天京城必然是有所佈局的。
倘若父親還在,她當然能知前因後果,但現在的她,卻是沒有資格與聞了。
樓君蘭並不氣餒,她做好當下的事情。
應天樓氏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名門。
“我們的目的是調查陳算的死。”
“倘若燕春回確實在臺上,熊問這個名字的提醒確有其事——燕春回一定知道是誰殺的陳算。”
樓君蘭平靜地道:“但就如王爺所說,臺上這些天驕,哪個都有自己的秘密。真要追究起來,像是誰都有疑點。甚至因為咱們自己也有想法和佈局……所以不能在並未確定事實前,就去臺上大張旗鼓地追究。”
姬景祿心想,樓君蘭確實是人如其名。他只是蜻蜓點水的一句,樓君蘭就已經明白分寸在哪裡。
她們姊妹不一樣。
她的妹妹似寒霜永夜。她的父親永恨而淪。
而她獨自開放。
“我想鎮河真君也不會允許比賽進行到一半,我們把選手抓起來挨個地審查。這些選手背後的勢力也不能答應。現世終究有諸方制衡,中央帝國也不能一手遮天。”姬景祿搖搖頭:“更何況我們現在都只是猜想,並不能確定燕春回真的存在。或他即便真的在臺上存在過,也說不定已經被淘汰了……整場黃河之會的進程,現在只剩三天的魁名賽。”
“所以還是要從熊豹兒的另一個疑點入手——說起來他為什么要挑戰鮑玄鏡呢?”
樓君蘭自問自答:“我能想到幾個理由。第一,挑起咱們和齊國的矛盾,把水攪渾。包括衛國的事情,包括把尹觀牽扯進來,包括現在這裡留下的齊國人的線索……看起來都是這個路子;第二,鮑玄鏡就是燕春回培養的那個絕代人魔,所以才有這么恐怖的天賦。但這個可能性應該不大,無論是作為警告還是作為提醒,直接把他點出來,程度都太過了。”
姬景祿終於將事情都安排下去,將諸方匯來的信息都統合:“我們要趕時間,我預感真正的變故很快就要發生。”
他抬手按在樹幹上,感受著一棵樹的生命:“我預感這一系列的變化就是為了混淆我們的注意力。我們破開了障目法陣所看到的慘狀,是另一種障眼法。”
“裴鴻九那邊已經有了新的進展。我想……熊豹兒可能並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過度使用神通,樓君蘭已經有些痛苦了,但她不動聲色,仍然專注於案件本身的思考:“他對鮑玄鏡的挑戰,很有可能真有來自季國國家層面的暗示——季國的國君當然是不知情,他都敢去天京城解釋,自覺心中坦蕩。但同行觀河臺的季國人,任何一個都有可能開口,代表中央大殿給出承諾。只是現在他們都死得很乾淨,我們無從求證了。”
“殺掉熊豹兒是為了隱藏第二個疑點,殺死這些人,才是為了隱藏第一個疑點。”姬景祿搖了搖頭,頗覺荒謬:“如此說來,景國在觀河臺上,驅使季國天驕,挑釁齊國——這確實是真的?”
樓君蘭道:“恐怕只能是真的。至少熊豹兒很可能是這么覺得,被戴上鐐銬的時候,他大概覺得終點是天京城吧。”
姬景祿對此沒有評價。
“走吧。”他把手收回來,轉身離開:“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
……
中山渭孫從來都知道,感情是最昂貴的消耗品。世間沒有永恆的愛意,每個人擁有的都只是瞬間。他這樣的人,揹負著鷹揚府的命運,連瞬間都不會有。
他註定要娶一個對事業有幫助的女人,結婚生子,壯大中山家。那樣的女人,必然身出名門,必然所視甚高。像折月公主那樣,連宮希晏都說踹就踹。
所以他向來都很注重名聲——一副好皮囊,一份好名聲,一個好價錢。
他是在寧王唐容的宴會上,認識的邊嬙。
這個以大牧禮官為仕途起點的女人,第一次登上荊國的貴宴,就完成了驚鴻翩舞的表演。她並不煙視媚行,只是大方明朗。縱論國事,鞭辟入裡。身擔國儀,有禮有節。
在一眾名媛貴婦中脫穎而出,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就連寧王都目不轉睛。
一個如此的女人,拒絕了寧王的親近,卻對你有與眾不同的一瞥秋波。恐怕沒有人能夠不動心。
他自知長相還算不錯,天資也是一等一,但最有魅力的地方,是在於他的鷹揚府少府主身份。
在第一次跟邊嬙共進晚餐的時候,邊嬙在草原上的婉轉身段,就已經為他所知。
他明白這是一個能在孛兒只斤·烏都、完顏度、宇文鐸三人之間閒庭勝步,輾轉於三大草原名門,餐霞飲月而不為任何人所得的花蝴蝶。
他並不指望自己是與眾不同的那一個。
同時也不介意逢場作戲。
邊嬙若即若離地吊胃口,他就順水推舟的扮純情。
直到陳算告訴他,邊嬙是三分香氣樓裡的天香。這場男女之間的遊戲,才有了別樣的意味。
每一次不著痕跡的情報洩露,每一次緘藏在風花雪月裡的惡意,都是他不斷釋放的餌料。這些陸陸續續的給予,最終會連本帶利地收回。
他唯獨是不曾想過,收竿的時候只剩自己。
斜風細雨時,三兩釣友垂竿,恍惚風來驚夢,竟然對影獨坐。
人都走散了。
中山渭孫獨坐在未都。
在“千家燈”酒樓的三樓,俯瞰街上行人如梭。
邊嬙正在出使盛國。
一邊出使,處理大國邦交,須得萬分謹慎,更兼有千頭萬緒;一邊還忙著黃河賽事的主持,在這場舉世矚目的盛會上,尤其一句話不能出錯。
她還有三分香氣樓的隱秘任務……她還要忙裡偷閒和自己調情!
中山渭孫不得不感嘆,這真是一個非常努力的女人。
她也算是草原上平民逆襲、靠努力來改變命運的典範了。今年毫無疑問是她事業上全面飛昇的一年。
若是拋開天香的隱秘身份,她絕對是一個值得招攬的人物。手腕、才華、修行天賦,無一不足。牧國的敏合廟給她機會,是理所當然的。
中山渭孫把酒擺好,他在等他的客人。他當然不會腦子一熱就殺上前去,不計後果的魯莽,一次就夠深刻了。
他要幫陳算報仇,殺一個邊嬙顯然不足夠。
這裡是盛國,他必須要考慮這所謂“第一道屬國”的態度。
前幾年牧國和盛國還在打生打死,血戰離原城。使得邊嬙的出使也像是國家之間的虛應客套,僅僅是維持大國禮儀的一種方式。出使期間她還在黃河之會大放異彩,無疑更是佐證了這一點。
但在中山渭孫看來,牧國和盛國大有合作的必要,且已經有了真正合作的基礎。
景國是如何把離原城變成牧國、盛國兩方的血肉磨盤,有識之士應當明見。
盛國朝廷再怎么沉湎於永恆道門的敘事,也應當在己身為刀而受折的今天,醒悟到自身位置的逼仄——曾經一度連莊國都能威脅到它了!若非莊高羨身死,現在的第一道屬國是誰,還真未見得。
蓬萊島作為盛國背後的支持者,又怎么不該在中央進一步壓制三脈的時候,豐滿自己手裡的棋呢?
憑中山渭孫的政治敏感,他完全認定牧國會真心和盛國談合作,盛國也已經做好了相逢一笑的準備。
而他現在需要確定,邊嬙這一次出使,是不是真的帶夠了牧國的誠意。如果是,他就要重新掂量邊嬙在牧國的位置——這也將決定他能不能直接在盛國出手。
“中山公子!竟不知是哪陣風來,怎么吹到了你這貴客?”
江離夢落落大方地走上樓來。
中山渭孫要等的人沒來,但是來了更有份量的一個。
他起身相迎,儒雅帶笑:“今客坐於此,而見未都之盛,乃覺天地之大,我錯過了許多風景!江師妹,咱們好久沒見!”
這聲“師妹”,是從黃河之會來算。他們多少也是同屆。
而他本來要等的人,是已故盛國大將齊洪之子齊涯。這小子與他曾見於一處秘境,因家世中落,頗有怨言,被他隨手收服——當然現在來看,此人一直都在江離夢掌心。
中山渭孫倒是並不介意對面坐的是誰,齊涯不過是一次可有可無的落子。只是驚訝當初在黃河之會上,被那個莊國人騙得團團轉的大小姐,現在也有這么大的變化了。
時光平等地切割每一個人。
江離夢坐下來,笑得明朗:“齊涯身體不太舒服,不能來招待您,託我一定盡心。我說哪裡需要他開口,咱們師兄妹之間,曾經一起奮鬥於觀河臺,難道不是更親近?”
中山渭孫立即意識到牧國和盛國之間的談判或許並不順利,朗聲而笑:“此言當酒三鍾!”
舉杯連飲三合。
江離夢盡都陪了。而後才道:“又是一屆天驕會,觀河臺上角逐正急,中山師兄倒是尚有閒情!”
中山渭孫擺擺手:“許是年紀大了,看不得新人,使我自恨舊年!”
他哈哈地笑,就是不提正事,跟江離夢閒聊起來。
等到未城的風土人情都論過了一遍。終究是江離夢先開口:“貴客北來,不知師妹能勞以何事?”
中山渭孫這才看向窗外——那是外儀館的方向,邊嬙此刻正住在那裡。
他的表情非常溫柔:“聽說牧國的使節,前天就到了未都?”
江離夢便笑:“我說中山師兄哪裡記得江師妹!原來到此為佳人!”
“是啊,還請千萬替我保密。”中山渭孫輕柔而又神秘地笑:“我想給她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