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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隨筆

一個小時前我剛從裝修的房子里走出來。時間是上午十一點,今天出了太陽,很暖和。

我買了一套房子,十二月三十號交的房,現在弄好了廚房、廁所、陽台的瓷磚與陽台的玻璃窗。雖然是在小鎮上,但也是電梯房,有不錯的花園和小區——不是什麼土豪才能住的地方,一百多平總價才三十萬,首付十萬,然後每個月供一千多塊,在網絡上說的時候許多人表示這價格便宜得令人髮指,但即便是這樣,仍舊是借了些錢才買下來的,老媽想房子已經想了很多年了。

在裝好了玻璃窗的陽台往下看的時候,我在想:我之前的很多年裡都沒有想過自己可以住在這樣的地方,嗯,即便僅僅是這樣的地方,有花園,有小區,甚至有電梯。

一九八五年農曆三月二十七,我出生在某個農村的某間土磚房裡。老媽讀過初中,給我取名叫曾登科,寓意是五子登科,很有期許的意味。但實際上這個名字真是很挫,至少讀起來比什麼顧家明、藍梓之類的名字要差得多了。

小時候的記憶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我這人健忘,具體的記憶總是會忘掉,能銘記的唯有當時的感覺,農村的感覺......棗子樹、橘子林、土磚房後的水溝、我常在水溝邊玩泥巴,一塊大黃泥砸成磚形,插兩根棍子,再做四個圓形的泥輪,於是一輛小車就這樣出來了。我們那兒盛產黃花,黃花的梗很直,可以用竹子做成弓,黃花桿做成箭,彼此對射,記得當時有個小朋友用鐵絲做了把彈弓,從此稱雄小村,呵。

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了城市,父親做糕點的,在那裡做些小生意,我就住在爺爺奶奶家。老實說這個稱呼有些不對,老爸是入贅的,真正的爺爺奶奶我從來沒有見過,過世了。我一直叫爺爺奶奶的實際上是外公和外婆,但也只有外婆是親的。親外公在我出生前過世,後來外婆改嫁,於是爺爺實際上是“後外公”。嘿,這說法真彆扭。

爺爺是個真正的知識分子,如果要我形容,首先當然是慈祥,現在看來,當然也有老辣圓滑的一面,真正中庸的人,他是個工程師,畫各種建築圖紙,曾經在唐生智所辦的耀祥中學當教務主任,後來入黨,我跟着爺爺的時候他已經退休了,但仍舊為政府方面負責一些工程的監督,當時爺爺常帶着我去工地上撿各種馬賽克——就是鋪在一些房屋外牆上密密麻麻的小瓷片,回家之後可以豎在地上擺多米諾骨牌。

我很小的時候爺爺就教我認字了,認字、做數學題、看連環畫的小人書,爺爺常常出題考我,若是做對,便往往可以提出一個獎勵要求。一隻鉛筆或者一個卷筆刀,漂亮的橡皮擦之類的。大概六歲的時候我會老家的農村讀了半年的小學一年級,後來又轉去城市,當時有個城市戶口會很方便,爺爺為了替我轉成城市戶口畫過很大的力氣,然後父母去廣州打工,我又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

或許是因為爺爺幫我啟蒙得好,我從小的學習成績就很好,常考第一,小學二年級就能自己看文學名著之類的了。這是我這輩子最感激的人,也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人,主要倒不是成績方面,而是如何做人,自我思考的能力,其實即便是老幹部,他的條件也不算好,他有自己的兒女,但我從小跟爺爺奶奶一起住,老實說,對他自己的孫子孫女,他也沒有像對我這樣好過。

初中時的一天,開春了,氣溫漸漸升高,爺爺搬一個電取暖器上樓,在第三層台階上滑了一下,取暖器敲到了頭上,腦袋裡有了淤血。小城市的醫院,開了刀,喉嚨也插了管。但沒用,當時父母主張送爺爺到長沙,爺爺的幾個兒女說是怕路上顛簸。其實現在要說誰對誰錯也沒什麼意義了。爺爺是那種醫藥費全額報銷的老乾,這醫院只管吊命,就那樣在醫院裡四個月,開了第二次刀。我每次去看的時候,爺爺都愈發的瘦,沒辦法說話,身體里插着管子,神智也不清楚了,我當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現在想來,如果我當時能說些什麼是不是爺爺會好受一點,說什麼呢?說奶奶我會照顧所以你放心走還是你安心養病一定要好起來......前者不吉利,後者,我看着爺爺當時的樣子卻無論如何說不出來,只是心裡完全堵住的感覺。

爺爺在醫院受了四個月的折磨,醫院和家裡人都覺得沒希望了,於是搬回家,將他安頓在客廳的沙發上,方便打針和有問題的時候再搬出去,但從此沒有再搬出去了。有幾次奶奶出去買菜,家裡沒人了。我坐在沙發邊好久,看藥水在滴。

兩個月後的一天放學回家,很多人,我遠遠看到就知道爺爺去世了。我鬆了一口氣,我居然不感到悲傷,我心裡想爺爺你總算不用再受這樣的折磨了,我回到家裡屋沒人,打開相冊拿了一張爺爺奶奶的相片放到了我自己的相冊里,一直留到現在。現在我知道自己當時有多麼的自我中心和麻木不仁。

我今天站在陽台上想,如果爺爺知道我寫書了,而且還在台灣出版了。變成了鉛字,即便是一本這樣的書,他也會覺得高興吧。會覺得高興嗎?

我曾經有一個弟弟,他是我如今這個弟弟的哥哥。大概也是五六歲的時候,媽媽生了一個男孩,二十年了,具體的記憶我已經忘記了,感覺里只留下一幅畫面,我們在以前的家裡,只有兩間房,他在床上我想要抱他。那時候有人給爺爺送禮,多半是些人蔘蜂王漿什麼的,爺爺拿給弟弟喝,對小孩子好,後來他死了,質量不過關,蜂乳中毒,父母大概拿了個裝電視機的紙箱子埋掉他的——這只是我自己的想象,因為他只有一歲——我至今不知道他埋在哪裡,父母也從來不說。我想跟他說,嘿,我還記得你啊。

九歲半的時候,母親生了我如今的弟弟,在家邊附近的婦幼兒童保健站接的生,接生之後,臍帶沒有綁好,當時護士拿了塊白布把嬰兒蓋住,發現的時候,血流了很多。據說母體的血關係著嬰兒日後的抵抗力,弟弟小時候身體不怎麼好,大概三歲的時候,他患了據說是“永遠”都沒辦法治好的病,叫做腎病綜合症,就算一時間治好了,一個小小的感冒又會複發。

那段時間感覺弟弟總是在打針,如果病情發作,身體會腫成一個大胖子。水腫,按一下就會陷下去,吊針枕頭扎手、紮腳、扎腦袋,到後來血管都硬了,每次護士找扎針的地方都得找很久。中醫也找過,各種葯,每天那種裡面有黃連黃柏的葯汁得喝上三碗,我聞聞就想吐的,到後來他已經不用放糖了,跟喝水一樣,喝完了還能咂咂嘴,如今每次經過藥品店,聞到中藥的氣味,他都說自己想吃東西,開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