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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龍客棧,一樓。

“喲,白娘娘這是要出去撒?”

店小二,六餅,兩隻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看,一直見她走到櫃檯前,正色問:“燕北樓是不是來找過我?”

“對!對!”六餅的眼神急忙從她身子上移開,從櫃檯里取出了一包東西,“他呀,讓俺把這包東西交給你!”

接過燕北樓留下的東西那一刻,鋒利的輪廓立刻在她的指尖遊走,直教她的心頓時咯噔了一下!

隔着一層布料,她似乎已經知道了裡面是什麼,六餅好奇地問她:“白娘娘不打開看一下子嘛?”

她停下步子,回過頭,敷衍地笑了笑,轉了話題,問:“他有留下什麼話嗎?”

隔着一層露膚的上衣,一邊搔癢,一邊思考,六餅道:“……好像是沒有。”

白餌簡單地點了點頭,準備離開。

又不想顯得自己能力不足,又怕耽誤什麼大事,六餅支吾了半天,補充了一句:“唔,哎唷,客棧里人太多了,俺都記不太清了!白娘娘要不你自個去問一哈子?今個晚上,那個什麼不良囚,好像在搞啥子餞別會,他應該在辣里!”

她遲疑了一下,繼續向前,淡淡迴響:“多謝!不必了。”

順着寅天府衙以北一里一直走,路過月黑風高、樹影婆娑的坎子壩,聽一段冰冷的溪水聲,以及不知名的轟隆隆的空谷迴響,在看似無邊無際實則逼仄臃腫的黑夜裡,偶然遇上幾盞鬼火在四面八方撲閃,千萬不要害怕,因為那便是不良囚,其方圓一里之內,荒無人煙,常年蛇鼠都不敢出沒,被人們稱之為通往陰間的路。

此時,不良囚里披枷帶鎖的犯人一個個將頭探出了牢籠,共同演繹着口若懸河的畫面,這個時候,對他們來說,戕害他們的不是不良囚逼人的寒氣,也不是流膿的皮肉之苦,而是從囚牢之外,持續飄來的,香甜可口的酒肉味,只要輕輕吸上一口,便會中毒似地,令人恨不得原地自殺……

離別的氣氛,除了由婆娑的夜色組成,還有士兵們一段接一段的祝酒詞,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三年來的朝夕相處、生死與共,不得不教這群有血有肉的熱血男兒一個接一個地涕泗橫流,有的人不願哭泣,衝著那無名的山川,被迫發出了一段不舍的咆哮聲,有的人不善言辭,擁抱過後,手中碗盞碰得響亮,烈酒入喉,澆灌着千言萬語。

就在燕北樓喝得正盡興的時候,遠處跑來了一個小兵,在人群里找到了他,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頭兒,頭兒……”

拍了好久,也喚了好久,忙得應接不暇的燕北樓,才回了頭,一股腦捧起碗盞,語重心長:“兄弟你辛苦了,燕某敬你!”

小兵當即拉住他欲舉起碗盞的胳膊,解釋:“頭兒,您慢些!外邊有位白衣姑娘找您,她說她加白餌。”

燕北樓愣了愣,心中念道:白姑娘?

周圍的士兵耳朵靈,紛紛戲言:

“誰啊?竟然有姑娘來這找頭兒?”

“頭兒在外面有喜歡的姑娘了?!”

燕北樓沒有遲疑,暫且放下手中碗盞,往外頭奔去了。

她一襲白衣獨立,在周圍打量了一圈,眼中若有所思,一晃眼,便見燕北樓來了,一股酒氣撲面而來。

“白姑娘?你怎會在此?”

“聽聞燕大人明早便要離開梅海了,去府衙尋你,他們說你在這舉辦餞別會,我便來了!怎麼,不歡迎嗎?”

此時的燕北樓,免盔卸器,兩眼微醺,連影子都有些傾斜,這般失態的模樣也算是難得一見了。

她淡然一笑,細細地注視着他。

見他要開口,她忍不住舉起指頭點了點他,略帶指責地說:“要走也不和我說一聲,好歹也相識一場!你這樣就不夠義氣了啊,燕大人?”

燕北樓顯得有些難堪,為了與他餞別,不曾想,她竟會來這種陰寒且多外男之地。這會兒,尷尬一笑,道:“陰寒之地,白姑娘如若不嫌棄,便請進吧!”

“仗義!”

燕北樓選了一處相對僻靜的地方,然後請白姑娘入桌,同時命人去拿一副乾淨的碗筷。

“府衙里的士兵知道我要走的消息,便臨時擺了一些低矮的桌子,每桌拼湊了一些酒肉,便有了今晚的餞別會。宴席粗陋,白姑娘請隨意!”

白餌在四周看了一眼,點了點頭,“挺不錯的!平時見你冷言冷語,想來應該沒誰敢靠近你,今日才知道,你這人緣不錯呀!”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來我在白姑娘心中,是這副模樣!”燕北樓慚愧一笑。

白餌突然漫不經心地問起:“燕大人就這麼輕易放我進來了,就不怕違反軍規?招來口舌是非?”

“如白姑娘所見,餞別會上沒有頭銜之別,大家皆以兄弟相稱,這個時候,軍規什麼的,暫時都不重要了。”燕北樓看着周圍,帶笑道:“要說違反軍規,犯的第一條大忌,那便是飲酒了。”

說語間,碗筷已擺上。

“看來,咱們一向秉公執法的燕大人,也沒有那麼無趣,他也有知情重義的一面呀!看來是個性情中人!我欣賞!”說著,她趕忙抱起酒罈子,分別往兩個碗里倒酒。

清澈的美酒,嘩啦啦,如山泉一般撞擊在碗壁上,也不斷敲打着她內心的喜悅。

“我白餌一無名之輩,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和京都第一名捕燕北樓坐在一起,像眼下這般談笑風生。此刻的白餌,深感榮幸,亦喜不自勝!”她舉起碗盞,敬他:“來!燕大人!我敬你!敬我們茫茫人海的相逢!”

燕北樓不禁遲疑,道:“白姑娘,你一女子,一未出閣的女子,恐怕,不便飲酒吧?”

“嘖!怎麼回事你?剛說你是性情中人,你這……”白餌說話的語氣里透着不耐煩,“燕大人我跟你說啊,你要這麼說就無趣了呀,我未出閣的女子怎麼啦?未出閣的女子就不能飲酒了嗎?再說了,如此盡興的時刻,連你,你們,都可以暫時無視軍規!到我這,憑什麼就要拿爛俗捆綁我呢?你們允人不是向來追究人人平等嗎?”

看着她激動的模樣,燕北樓不禁一笑,解釋:“白姑娘你誤會了,我是擔心這酒太烈,白姑娘招架不住。”

“嘖!”白餌皺着眉頭,有些不開心了,“你燕北樓就是對我有偏見你知道嗎?你燕北樓行,我白餌怎麼就不行了?”

“好好好!”燕北樓暗自搖了搖頭,笑了笑,不得不被她那股子與生俱來的倔強與勇敢折服。然後舉起碗盞,道:“這酒若要敬,理當我敬白姑娘才對,多謝——”

“不要急不要急!”白餌連忙打住他,“慢慢來嘛!酒又不是不夠!你要敬我的話,那也得先把這碗酒給喝了對吧?這我倒的酒呀,不能亂了禮數的……”

燕北樓無奈地笑了笑,兩個碗盞在空中撞得響亮。

果然,烈酒面前,每個女子都會展露她不同的一面。

顯然,今夜的白姑娘,比平時多了幾分直爽和率真。

“好酒!好酒!”她不由得讚歎道,不可操控的是,身子開始熱起來了。

氣氛起來了,燕北樓趕忙倒酒,敬她:“白姑娘,這杯酒我敬你,多謝你不辭辛勞,今晚能夠來參加我的餞別會!除了府衙中這些兄弟,梅海城中人人敬我而遠之,我在梅海待了三年,沒幾個能夠像你這般,願意坐下來聊天的人。臨別之前,能收穫你這段際遇,也算不虛此行!我燕某敬你!”

“哎呀呀!”她是真沒想到,這種酸詞竟然也能從燕北樓嘴裡說出來。無上光榮,她趕忙端起碗盞,喜不自勝:“你這麼說,我忽然感覺我整個人都在發光發亮啊!慶幸!慶幸!這碗酒,我必須喝!必須喝!”

話罷,咕嚕咕嚕,又一碗酒下了肚。

咯噔。

手裡的碗忽然拿不穩了,二碗酒下肚,整個人不覺有些昏沉了。

見狀,燕北樓忽然擔心地問:“白姑娘,你可還行?”

“行!嗝——”她雙手搓了一把臉,抬起頭,再戰:“才喝了兩碗而已!怎麼就不行啦?我跟你說燕北樓,你可別小瞧人嗝——”

旋即,抱起酒罈子,往兩個見底的碗里呼呼地倒酒。

見她又要喝,燕北樓當即道:“白姑娘,你已然有些醉意了,不能再喝了。再喝,呵呵,便醉了!”

嘲笑她?她不服氣:“我醉了?我有醉嗎?沒有!燕北樓,我不敬你酒了,不過,你得罰酒!”

“罰酒?”燕北樓不解,笑問:“我為何要罰酒?”

“剛才你說起我們之間的際遇,你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在錦龍客棧的那些日子!”白餌又打了個嗝,眼神輕眯了一會兒,繼續說:“錦龍客棧的日子還記得吧?我跟你說,那個時候的你,可討厭了!天天誰也不找,偏偏找我!就覺得我是殺人兇手!把我氣的呀!哼!你說你該不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