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早些時候】

白晝,四合院內,鳥語花香,歌舞昇平。

一聲鑼響,驚起檐上鳥雀騰飛,環繞四合院的紅綠,卻在連串的樂器交鳴和人聲喝唱中無處落腳,騰在那耀眼燦爛的陽光里盤旋鳴叫。

“昏王!想我弟兄二人在朝,東擋西殺,南征北戰,有這等汗馬的功勞,你為何搬請各路諸侯,滅卻我弟兄,是何道理?”

戲台上,小鑼打邊快而密集發聲清朗,京胡馬尾弓擦弦剛勁嘹亮,三弦粗獷、豪放側抱於懷。京板,京鈸快而高昂,將戲台上愈演愈烈的氣氛推到了頂點。

架子花臉扮演,勾紅十字門臉的司馬師搜出血詔,在戲台上拉住軟弱無骨的曹主,氣勢洶洶,咄咄逼人。

“好賊子!”婉轉的女聲唱起,曼妙的身姿甩袖躍起坐於地上,引來架子花臉一句朗聲,“好奸妃!”

鑼與板與鈸接連奏響,台上戲子分別拉開距離定格站姿,在板鼓快速密集的連續敲擊下,文場的樂器開始接連奏響,那婉轉凄厲的女聲開嗓,戲台上散拉散唱,“見賊子帶劍進宮廷,嚇得我三魂少二魂,不跪萬歲來跪你,都督饒我命殘生。”

“好奸妃!”花架子臉接唱,“昔日里紂王寵妲己,為國忠良受凌逼,樁樁件件都是你這奸妃做的,忠良怎能保華夷,恨不得一足踏死你!”

體型寬厚,勾紅十字門臉的戲劇演員一揚手抬腳朝向地上女戲子跺去,黑須飛舞,右手順勢負於腰間拔出鋥亮的寶劍,日光照在露天的戲台上,折射寶劍的光輝令院子里另一頭二樓坐茶看戲的林年微微側眸避開,在耳邊也響起了那凶戾蠻橫的戲聲,

“七星劍下——命歸西!”

“好賊子!”

大紅色的戲台上,戲子們接二連三粉墨登場,深沉、抒情的唱腔,將曾經歷史上發生過的那些故事,跨越了數百數千年的時光娓娓道來,順着官窯中的上好珠芽衝進喉嚨里。

林年坐在四合院二樓的木欄邊,身旁桌上是一副上好的官窯茶具,李獲月坐在側坐,安靜地提着壺中的茶水倒入公道杯,讓每一杯都是能品到色、香、味一致的好茶。再等到林年手中的茶喝乾凈時,雙手奉茶到前,盡顯禮儀之本。

林年目視着李獲月起身奉來的馨香好茶,片刻後也雙手接過,聞香品茗,讓茶水香味在口齒間迴轉幾次後放下茶杯,望着對門院中戲台上盡心儘力為他們這獨獨兩位觀眾表演的戲子們隨口問問,“所以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清風吹拂探入欄杆半寸的花枝,陽光在桌上投下雕梁斑駁如是繁花的影子。在四合院的內院里,如意宴款待的秘黨貴客們紛紛離去之後,那沉入池塘底部的喧囂沒有多久就再度被熱鬧喚醒(承接第一千一百零六章:贈予的財富)。

“戲不好看嗎?”李獲月坐在沉香椅上,正對着內院中的戲台,她的坐姿很挺直,腰線如槍,就算是喝茶看戲也像是在完成某種艱巨的任務,一絲不苟。

“好看,這是京劇?”

“豫劇劇目,京劇唱法,來北亰自然要聽京劇。”

“沒有研究過,從小沒聽過幾場戲,大概聽不出豫劇和京劇有什麼差別。”林年說。

“豫劇是在明末時期傳入河南的山陝梆子,結合河南土語及民間曲調發展而成的,節奏獨特,歌詞非常口語化,京劇更為正統,‘高雅’,雖然比不上崑曲,但相交豫劇的大平調、懷綁的確要高上許多,也就是所謂的‘陽春白雪’,其實這種說法並不確切,只是民間的調侃。”

“一個更接地氣,一個更正統。”林年總結了一下,“這場戲叫什麼?”

他看見戲台上的飾演妃子的戲子被武官左右挾持,以一丈白綾活活勒死,身着黃袍似是皇帝的戲子竟軟弱跪在那花臉前祈求生路,感到有些離奇。

“紅逼宮。”李獲月抿了一口香茶,“又名《大司馬帶劍入宮》《鐵籠山》,講的是曹芳書血詔欲殺司馬師,後被司馬師搜出血詔,殺張緝於宮門,絞張後於宮內。也有豫劇的版本,如果你想聽,我可以找先生來唱。”

林年右手輕輕捻着官窯杯的杯口,感受着那細膩的觸感以及茶水白霧熏燎手指的溫熱和濕潤,半晌後,他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把注意力投在了陽光大號的戲台上,看着那跪地求饒的黃袍之人,靜靜地用心欣賞這出放在什麼地方都堪稱頂級的戲劇演出。

一場《紅逼宮》結束,但內院的戲劇並沒有結束,在戲台上的先生向著這邊二樓的兩位看客鞠躬離開後,台上的布置立刻被人撤換,打扮成另外一場戲的演出風格。

“下一場是京劇《逍遙津》,京劇四大鬚生高慶奎的代表作之一,內容大概是漢獻帝因曹操權勢日重,與伏後計議,派內侍給後父伏完送去血詔,囑約孫權、劉備為外應以鋤曹。”李獲月給林年報幕。

林年喝了口茶,又拿了桌上盤中的一塊福字餅,一口咬下去是玫瑰豆沙味的,齁甜,想來是特製的點心,正得他喜歡,於是多吃了幾塊,沒有回答李獲月,只是安靜看戲。

戲台上人影起,人影落,紅幕後樂器交織纏繞。二黃唱腔每句都精雕細刻,不同凡響,堪稱京劇老生聲腔藝術之典範。回龍腔氣口有力,適時收腔,如若不是在開放的庭院,而是在劇場,一口“噴”出足有炸棚之效。

林年只是安靜地看着,茶水端起一杯又一杯,福字餅吃完後拿棗花酥、太師餅、佛手酥,看完第二場戲後,台上繼續重扮風格,李獲月照常報幕,《逍遙津》之後是《開國圖》,看完《開國圖》之後是《大鄭宮》。

整整四齣劇,林年和李獲月沒有多餘的閑聊,李獲月報幕,林年品茶看戲,偶爾遇見聽不懂的橋段便開口問,李獲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作為正統的人,她可能不喜歡看戲聽曲,但相關的知識卻是從小就懂得的,替林年掃盲倒是恰到好處。

四齣戲聽完的時候,已經快要夕陽西下了,在血一樣的餘暉中,戲台上的先生們為兩位忠實的看客行禮,聽了一天也知道這是最後的結束時刻的林年也站了起來為這些藝術家鞠了一躬,一旁的李獲月坐在位置上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着戲台上的裝飾被搬走拆掉,連帶着那些演出了一整天的戲子離開內院。

兩人重新坐在桌上,茶壺中的茶水在不知添了多少次後終於乾涸,茶具中還留有微涼的水痕,裝點心的盤子里也只剩下被夕陽照紅的面屑。

“感覺怎麼樣。”李獲月問。

“好聽,但不大聽得懂,要想聽懂得研究,或者常聽。”林年說。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林年陷入了沉默,左手扶着木欄,看着空蕩蕩的戲台不語。

“如果你的答案是拒絕,也無妨。”李獲月平淡地說。

“不是拒不拒絕的問題。”林年扭頭對她說,“是今天我根本就不該留在這裡。”

“所以是拒絕了。”李獲月凝望着林年的瞳眸,在沒有點燃黃金瞳的情況下,這樣的對視讓林年覺得這個女人有些陌生,那雙褐色卻比黑色還要深沉的眸子,像是第一次認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