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秋末冬前的節氣最清爽怡人,姑娘們到處討論新式綉樣,布坊忙着趕製冬衣,酒館要釀酒封壇,滿都城飄滿酒香。

寒司節將至,農田剛歇下,採花的花師們也偷得清閑,茶館棋社變得熱鬧無比,百姓們廣聚閑聊,大到家國天下,小到鄰里雞毛,今年的話題比往年都多。先是溟海再度異變,再是鄞州定雲縣被全城封禁,隨後郴州長忻發生大地動,死傷上萬,有人拿命賭咒,在發生地動時他真的看見了一隻巨大的妖獸,而比起這些,傳的最廣最可怕的,是崑崙那場大火。

大火從巽蒙山開始,北上燒到了赤鱷之水,東邊快燒到了無爭城,南方曠野被燒的寸草不留,一眼望去全是黑漆漆的焦土。而令人恐慌的,是從烈火中衝出來的千百多隻妖鬼,數十座人丁旺盛的村莊被它們變為死地,並沿着煨源官道南下,一路撕咬活人,挖骨吸髓,殘暴血腥。

{無+

大火是如何燒起來的,各種說法都有,有說是葯童不慎采了珍貴草藥,惹怒了看守妖鬼,有說是小孩頑皮,點了山火,秋日乾燥,一發不可收拾。最讓人信服的說法是崑崙遭了天劫,凶神降世,因為在那場大火之前,整個雲州一連震蕩了三日,塵埃蔽天,不見天光。

在這些可怕的傳聞下,楊家二少夫人的死訊就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兩年前的九月,她風光大嫁。驚羨天下,各家美言。今年九月,她死於盛都南郊。楊家懸綾垂布,出殯的長隊浩浩湯湯,從青龍區到玄武區,再步出長安門,一路安靜無聲,沒有冥紙,也沒有嗩吶。棺木最後葬在了楊家祖地。

冬日很快來了,與往年不同,十月末的宣城就飄起了雪花。茫茫大雪覆蓋了整座城池。

柳清湖霜凍成境,湖邊一家酒樓清清冷冷,身板軒朗的胡先生輕搖摺扇,望着窗外冬雪:“閑車清馬門前靜。可憐鴻儒蒼火起。攜恨長離宣城雨。銷聲匿跡音無覓。”

剛進大堂的腳夫在門後抖下幾錢風雪,嚷道:“老胡,你念什麼呢,上次青翰那段風月還未講完吧?”

胡先生合扇拋於案上:“今日人少,不講。”

腳夫早習慣了他這怪脾氣,把扁擔斜靠在桌旁,轉向夥計:“暖壺黃酒,再來疊蠶豆!”

一陣寒風刮來。他抖索了下,轉向窗邊。兩根稀疏雜亂的眉毛頓時高高揚起。

窗邊坐着一個清瘦的白衣男子,墨緞般的烏髮沿着筆挺的脊背垂到地上,他安靜的望着窗外,微微側首的容顏俊美無雙。

窗外是偌大的鏡湖,湖畔人煙稀少,不畏寒的小童們嬉鬧打着雪,幾個小販挨在一塊聊天,攤鋪上煮着的湯水熱氣騰騰。

腳夫叫道:“喂!坐窗邊的,關下窗戶啊!”

男子微微一愣,記憶一下子飄出去好遠,在很多年前的一個雨天,似乎也被人這麼喝過。

他望向一桌糕點,一個清脆好聽的聲音從記憶深處飄來:“……胃壞了就挖出來扔掉,再長一個好的唄。”

看他久久未動,腳夫一惱,就要找他痛快時,男子抬臂將窗戶合上了。

雪景沒了,胡先生輕嘆:“通常都是臘八前後來一場小雪,今年蹊蹺了。”

“如今哪處不蹊蹺?”坐在木梯下一幅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叫道,“胡兄方才念的那兩句沒頭沒腦的是何意?”

胡先生靜望了摺扇一會兒,淡淡道:“剛聽到一個故人死於九月,死訊卻到現在才傳來。”

窗邊的白衣男子朝他看去。

中年男子道:“胡兄節哀。”

“她來時也在雪天。”胡先生看向白霜霜的窗欞,“興沖沖的,喜形於色,進屋後卻安靜的挑了個靠湖的位置,之後她常常跑來,喜歡支頤聽着,每回都得叫上壺茶水和幾盤糕點。”

“是個女子?”

“對,”胡先生陷入回憶,“並無千嬌芙蓉面,也少絕色蓋世華,但其雙眸靈轉間,當與白雪賽清絕。”

“年歲幾何?”

“雙十年華。”

“可惜啊,這也太年輕了!”

白衣男子雙眸微紅,面無表情的夾起一個蜜豆糕,輕咬了口,再抿了口花茶。

“大哥哥。”一個稚嫩童音忽的響起。

白衣男子回頭,小男孩髒兮兮的站在他身邊,瘦骨如柴,眼巴巴的望着他手裡的糕點。

“想吃?”

“嗯……”

“你怎麼跑這來了!”夥計忙趕來,歉意道,“公子莫見怪,小的看這幾個叫花子可憐,就讓他們去那邊躲一程風雪,我這就帶……”

“讓他坐吧。”

小男孩歡呼一聲,高興的從夥計懷裡跳下,夥計愣了愣,白衣男子摸出幾錢銀子,淡淡道:“給他們些熱湯和吃食吧。”

“謝謝哥哥!”小男孩爬上對面的凳子:“我叫平生,哥哥叫什麼?”

“花戲雪。”

“哦,那哥哥……”

“閉嘴。”

小男孩頓時一怔。

花戲雪兀自優雅的咀嚼着,面淡無波,漂亮的雙眸虛望着蜜豆糕,不知落在了何處。

小男孩垂下頭,半響,他壯着膽子撿起一個糕點,邊掀起眼皮小心打量着對面的花戲雪。

過去好久,他小聲說道:“我沒在宣城見過哥哥,哥哥是從哪……”

“凌北。”

小男孩睜大眼睛:“那麼遠!”

“嗯。”

“那你會不會想家啊?”

“我野慣了。”

“那你爹娘……”

花戲雪淡淡道:“我娘成日想着吃,從小就沒管過我。後來因為嘴饞偷吃被殺了,我爹和我大哥帶着一群部下現在還在忙着到處殺雞。”

小男孩腦補了下,嘴巴半張:“啊?”

“我娘死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碰雞腿。我爹看我餓的皮包瘦骨,終於把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吃的花草名字告訴了我,我就找到了這。”

小男孩瞠目結舌。

“丟人么?”花戲雪看向他。

小男孩全當是個比胡先生說的更奇怪的故事聽了,搖了搖頭:“挺有趣的。”

花戲雪沒再說話。

小男孩又問道:“哥哥是不是在等人,怎麼叫了這麼多吃的呢?”

安靜許久,花戲雪低低道:“我有一個朋友,她最喜歡聽有趣的故事了。”

小男孩沒聽清:“什麼?”

花戲雪看向滿桌糕點:“這些是我朋友喜歡吃的。”

“啊!”小男孩一驚。髒兮兮的手往衣袖裡縮了縮:“那我吃了,他來了會不會嫌……”

“她連乞丐的錢都搶,還敢嫌這個。”

小男孩再驚:“他是強盜?”

“她也來不了了。”花戲雪淡淡道。“她死了。”

小男孩徹底傻了:“我,我吃了死人的東西?!你怎麼不早說呀,我會不會被他找上門?!”

花戲雪微頓,語聲帶了絲苦澀:“我倒是希望她能來找你。”